竹月轩内,千竿翠竹在微风中摇曳,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初夏的阳光穿过密匝匝的竹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一池碎金般微微晃动。那光影悄悄爬上紫檀木的躺椅,轻抚着椅上酣睡的少女。
“小姐,醒醒......”
一声轻唤惊破了宁静。粉衣丫鬟青止俯身在少女耳畔,指尖轻轻搭在那方绣着兰草的绢帕上。绢帕下的少女睫毛轻颤,露出一双迷蒙的杏眼。
“青止,你最好有天大的事。”君一笑眯着眼,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睡意。阳光刺得她眼角微红,衬得那颗泪痣越发明显。
青止抿嘴一笑,将温热的帕子递过去:“国公爷回府了。”
绢帕“啪”地掉在地上。君一笑猛地坐直身子,乌黑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她盯着地上那方帕子,忽然哀叹一声:“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青止捂嘴笑,眼看距离各大书院三年一度的招生仅剩两月,各府公子小姐们都在勤学苦读,偏生自家小姐对学堂之事避之唯恐不及。不过从今日起,小姐怕是不能继续这般逍遥自在了。
正堂外,君一笑远远就看见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两年未见,父亲的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战甲下的肩膀似乎更瘦削了些。阳光照在他脸上,那些新添的皱纹里还沾着塞外的风沙。
“爹爹。”
君一闻声转身,钢针般的胡须上还挂着未擦净的酒渍。他张开双臂,铠甲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君一笑扑进那个带着铁锈味的怀抱时,熟悉的胡茬又扎得她眼角发酸。
“笑笑长高了。”君一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压着什么情绪。
从此,君一笑被迫过上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轮番上阵的日子。
两个月后的清晨,上京城沸腾了。
翰林书院的金字招牌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考场外人头攒动,锦衣华服的公子,布衣木钗的寒士,还有像君一笑这样被家里押来的将门之女,把入口围得水泄不通。
“听说今年要考《九章算术》和《孙子兵法》呢。”
“可不是,昨儿个礼部张大人家的公子熬夜温书,蜡烛烧了半宿......”
周围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君一笑摩挲着袖中的狼毫笔,忽然听见一阵骚动。抬头望去,考场大门缓缓开启,执事官手中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阳光照在“新鸿考场”四个鎏金大字上,刺得人睁不开眼。君一笑眯起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这一刻,她忽然想起父亲临行前说的话:“我们君家的女儿,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文武双全。”
“笑笑啊,这六天时间...”君一捋着胡子,铠甲在晨光下泛着冷光,“文的不行咱就来武的,武的不行就来医的。”他忽然压低声音,钢针般的胡须微微颤动,“若实在不行,爹爹就这身行头来给你撑腰。”
君一笑仰头看着父亲被阳光镀上金边的轮廓,觉得他此刻活像个准备打劫的山大王。
“爹爹!”她拽了拽君一的战袍下摆,“您这样,娘亲在天之灵会笑话的。”
君一闻言一怔,铠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抚过女儿的发顶:“你娘亲若在,定会第一个去砸了考官的门。”
父女俩的笑声惊起了路边的麻雀。在他们身后,那辆缀着兰花纹饰的马车里,君晚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在她精致的面庞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小姐...”桑菊小声提醒。
君晚晚松开手,绢帕上已经沾了点点猩红。她抬眸时,凤眼里已是一片澄澈:“娘亲说得对,传世名琴在手,何须在意这些。”
一阵浑厚的锣声响起,考场瞬间安静。长士子眉眼含笑,朗声道:
“辰时已到!”
“各大书院三年一度的招生,由新鸿院全权负责。”
“下面宣读院规:”
“一禁聚众动武,二禁聚众饮酒,三禁聚众赌博,四须严守礼法,五禁男女互访,六禁私自外出。”
“请各位排队登记,填报门科与志愿。报名截止戌时。第三十三届新鸿院统招,正式开始!”
又一阵锣声收尾。人群迅速分散,排成八列长队,对应武、舞、厨、医、乐、棋、书、画八科。评级分丙、乙、乙上、甲、甲上五等。
执事者们四散奔走,开始统计报名资料。
“小姐!小姐你在哪?”
青止在队伍间穿梭呼喊,急得脸蛋通红。早知如此,她不该听小姐的话先去芳雅苑登记。
“青止,这里可不是国公府,由得你大呼小叫?”
桑菊突然拉住她,眼中带着讥诮。
“你见着大小姐了吗?”青止急问。
桑菊轻蔑一笑:“什么大小姐,不过是个空有行头的草包!”
“你!”青止气得涨红了脸,“你我都是奴婢,岂能妄议主子!”
“我可不是竹月轩的人。”桑菊得意道,“林姨娘掌着中馈,早晚是正经主子......”
青止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
“跟着这样的主子,真是难为你了。”桑菊在身后假意叹息。
青止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说:“能侍奉大小姐,是我青止的福分。”说完径直走向另一支队伍,心中暗急:小姐该不会什么都没报吧?
新鸿竹意楼上,一位红衣少年凭窗而立,嘴角含笑:“这丫头倒是忠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显出深厚的内力修为。
日暮西沉,半边天染着橘红的霞光,九月的秋风卷起几片枯叶,簌簌飘落。
一片竹叶悄然落在少年的肩头,又轻轻滑下。他怔然望着闭目的少女,黑漆的眸子微微闪烁,像是映着某种异样的情绪。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端详一个人。
少女稚嫩的面容如瓷般细腻,双眸轻阖,纤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而眼角的泪痣……竟似有魔力一般,让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触碰。
“唔……”
少女忽然睁眼,眸中迷蒙未散,却在看清他的瞬间粲然一笑,眼底宛若缀着万点星光,熠熠生辉。少年一时恍惚,竟忘了反应。
下一瞬,少女猛地扑进他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砸在他的衣襟上。
“阿衍哥哥……阿衍哥哥……”
她在他耳边呢喃,嗓音哽咽,像是寻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少年僵住,那片竹叶终于从他肩头滑落,无声坠地。
少女松开怀抱,双手捧住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肌肤,泪水仍止不住地往下落,又哭又笑地问:
“是梦吗?真的是你吗?”
少年耳根瞬间烧红,猛地推开她,抬手擦拭唇边沾上的泪水,语气微愠:
“姑娘,请自重!你认错人了!”
少女如梦初醒,怔怔地望着他。
——像,太像了。可那双眼睛里,没有她熟悉的温柔,只有陌生的疏离。
而且,阿衍哥哥……从不穿红衣。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颓然后退两步,终于转身离去。
少年望着她的背影,眉头微蹙,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
“公子。”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黑衣劲装的男子单膝跪地,抱拳道:
“翰林书院山长玉自寒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