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了来意后,任仲衡突然问起了他们的身份。
还没等托德开口,任仲衡就反应过来。
“你们就是当局要抓的人?那几个共和国的逃犯?”
四人相视一笑,觉得现在隐瞒也毫无意义,于是点点头。
任仲衡举手示意他明白了,却不自觉地想起傍晚看到的告示。那上面悬赏的正是面前的这四个人,并且酬劳丰厚,足以让他付清欠下的全部债务,甚至可以去最好的医院治病,然后高高兴兴地返回家乡。
他还记得那个号码,只要他悄悄地拨通那个号码,他的生活就会立刻改善,大大的改善,足以让一家三口离开这个他们居住了七八年的破烂地方。
四人希望在这间酒吧稍作休息,顺便探探路,方便接下来在凌晨的行动。
这时梅里德·伍兹收到了加密量子暗线的消息,同样是来自瓦西里·科莫的。里面的内容让一向稳重的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怔住了。他没有说什么,但托德能感受到,他本来想要说些什么。
“怎么了?”安娜·蒙特罗注意到了伍兹扭曲的表情。
伍兹摆摆手,示意他一切都好。
任仲衡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接近吧台上的微波通话器。理论上他只需要悄悄摁下几个按键就可以呼叫那个号码了。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过去。
眼尖的墨立刻观察到了他的异样举动,直接跳起来指着他:“你想做什么?”墨惊醒了本已相当疲倦的众人。
“我没有做什么啊,你这小女孩做什么反应那么大?”
“你还问起我来了,你偷偷摸摸地靠近微波通话器,肯定是要举报拿悬赏!连那些平常本应用来打花花绿绿的广告的显示屏都开始循环播放悬赏通告了,难道我不知道吗?这里几乎家徒四壁,你这种人会甘心待在这里?肯定想要拿那些高额悬赏,跑路到度假星球享受!”墨把自己憋了一路的火气全撒了出来。
“诶,墨,注意点自己的脾气。不要随便冤枉别人。老板只是走动走动。”托德出言制止。
墨额头上青色的龙角隐隐散发着幽幽的蓝光,是动怒的征兆。任仲衡后退两步,目光停留在她的角上,思维开始飞速运转。
“任老板,实在抱歉,这孩子的脾气有点爆,请您谅解,谅解。”托德连声道着歉。任仲衡没有搭理他,陷入了思考中,似乎面前暴脾气的女孩让他联想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伍兹的无人机们已经完成了勘测任务回到了这间低矮的酒吧。无人机数据重载以后,伍兹的面前呈现出一幅描绘了整个波尔扎诺贫民区结构的三维全息地图。无人机还贴心地给贫民区的北出口和帝国士兵的几个巡逻点标上了红色。
“看来我们的必经之路被堵死了。要想到那间安全屋,只有硬闯一种办法。但这也意味着我们必须要和帝国军队交锋,兴许还能碰上那个总督。我们应该不会希望碰上那家伙的。”伍兹说完,靠在墙上小憩一会。
墨气呼呼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了下去。
虽然故乡的一切离他已有十年之久,但看到这个女孩,一些过往的回忆又涌了回来。不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回忆,此时都令任仲衡撕心裂肺。
战争明明发生在遥远的北境,烈火却已经烧到了西方。帝国在四次太空战当中先败后胜,迅速掌握战争的主动权,然而到了陆地战,帝国陆军却表现得相当挣扎,努力了数年仍然未能拿下瓦拉几亚的边境行星,损失惨重。大燕星区作为唯一的自治星区,还是逃不过征兵令。任仲衡本人上了征兵名单,但奈何家有患病老母还需赡养,妻子先前车祸受伤也不能外出做事,全家老小指望他一人,怎能就这样被抓去当壮丁,沙场埋骨?衙门按人头清点之后没找到他,便直接派人上门,无论如何也要带走一个人。这时行星的商会开始组织难民船,秘密将许多百姓疏散至其他星区,以避开那些从朝廷那边来的钦差们。钦差每次下到民间,总免不了要捞点油水补贴下家用,因此就有那么数不清的家家户户都要出点资材当做所谓的“常例”,不然就会受到钦差的特殊“关照”。对当地的大多数家庭而言,这“常例”足够他们一年多吃不上一粒米。因此,官府所到之处可以说是寸草不生,渺无人烟,百姓闻之色变,纷纷逃难。妻子自知难以得脱,便将孩子托付给他,托关系把他和两个孩子塞进了最后一艘离开的飞船,从此一别十年。妻子泪眼朦胧的模样,已记得不算清楚,时间的磨损总会留下一点痕迹。
他生活的地方,是星系第三颗行星的最大卫星,烟庭-3星。印象里,他当年住在定州城外不远处的小村子里,每日都要到城里的证券交易所里上班,傍晚回家后还要照看小酒馆,这样才能勉强度日。定州靠海,这颗行星上的人类势力基本也就沿着海岸线分布,一直到极地冰天雪地里的勘测站。内陆地区被繁茂的森林覆盖,除了几座人类的大型城市外,其他地方都被本土的土著文明控制。在本地语言里,这个族群被人们叫做雨林龙族,而在帝国的其余地方则叫做德拉克族。德拉克和人类保持着友好关系,互通贸易,在主星烟庭星上则已经开始混居了。
五十年前,帝国连年内战产生了大量的难民,且大燕星区当时处在战争的前线,遭受了严重的摧残。烟庭当时是政府军重要的前线补给基地,采取了严格的配给政策,连壮丁都差不多抓光了。老母亲曾经讲给他一个故事:烟庭主星上声名显赫的大家族林家,由于参与组织运送百姓们逃离,几乎被灭门,只漏掉了最小的女儿和她的父母。这个家族很特殊,祖辈和德拉克通了婚,又因为家族掌管着一个大商会,所以这件事几乎人尽皆知。
那个女孩的长相,和那家人有些相似。若她果真是林氏遗孤,那她一定流浪了许多年,真是可怜。算了,自己也够可怜的了。
“看这个情形,帝国的士兵似乎也在找人,但是并没有在找我们。先前侦查的时候,无人机在关键位置安置了一些微型摄像头。摄像头捕捉到了一些正在执行搜查任务的帝国士兵,但他们搜索的目的似乎并不是我们。很奇怪。”醒来的伍兹看完了无人机传回来的报告,大声告诉大家。
“伍兹先生,你如何确定呢?”
“我观察了大约四十分钟,看过了六个小队的录像,其中都没有提到我们,反倒是另一个我们很熟悉的名字——艾伯特·凯恩斯。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凯恩斯?!”其他人都跳了起来。
“伍兹先生,您的意思是,那些帝国士兵正在找凯恩斯博士?”安娜的神色紧张起来。
“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姓凯恩斯的人,除了科学院的那个老博士,应该没有别人了。”
“哎呀!那我们几乎就要会合了!”安娜很兴奋。
“安娜小姐,先别急着兴奋,”伍兹仍然没有多高兴,“虽然我们的确碰巧找到了友军,但很显然形势还远远没有到可以让我们松一口气坐下来庆祝的时候。我们仍然被困在这里,找不到出路。这里的结构的确复杂,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违章建筑,但这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安全。我刚刚收到了科莫先生发来的简讯,援军已经在路上,并且使用了隐形力场技术潜入,这样可以避开在行星轨道上巡逻的各类航天器和防御系统的检查。信息发出的时间是三个小时前,这样算的话我们需要坚持到今天的中午左右,还有约十个小时呢。现在是凌晨两点。”
“切,伍兹先生老是泼冷水。”
“这不是泼冷水,这是基于现实情况的合理推断。十个小时确实挺煎熬的,而且不知道援军到不到得了。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墨还在一个人生闷气。任仲衡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
托德·阿尔科克出言安慰她:“没事的,老板没有做什么,你可以相信他。”
墨点点头,仍然死死盯着老板。任仲衡只好满脸堆笑地拿出一些饮品,招呼大家来喝。四个人凑不出一张纸币,最后还是梅里德·伍兹用自己的银行账户请大家喝水。一小杯酒被托德拿来放在墨的面前。墨盯着酒杯看了很久,就是不肯喝。
“放心吧,我都喝了两杯了,不会有毒的。”托德说道。
伍兹也劝道:“孩子啊,现在可以稍微放松一些戒备了,之后有的是时间给你防备的。”
“此酒甚好,甚好啊!无论是色泽、香气还是味道,都堪称一绝,绝非工业生产。酒里透出一股独特的清香,好似幽林清涧,山间小溪。想必老板酿酒也是有一手的。”托德称赞道。
闻听此言,墨把鼻子凑近酒杯略微闻了闻。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对她的味蕾产生了强烈的刺激,将她疲惫而沉重的思绪迅速拉回了从前,那段在拥挤不堪、破烂不堪的飞船上度过的苦难岁月······
经历过那段日子的人们,如今大多都已垂垂老矣。他们将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称为“苦难行军”。当时难民船队是各地官府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没有哪一颗星球或太空设施愿意接纳哪怕一艘难民船,仅仅是因为,他们是难民。只要上了难民船,不管之前是什么身份,都会在逃难的浪潮中被抹平,无人在意。律师、研究员、工人、农民,都被难民这个词彻底覆盖。一些地方的官府会出于人道主义和同情心给难民船队派船运输一些必要的补给物资,但也只是杯水车薪;更多的官府则是直接驱赶。由于始终找不到落脚点,飞船的乘员们必须实行物资配给制度,导致许多人还没来得及抵达纽维尔共和国就饿死在了船上。其他人忍着强烈的悲痛把尸体扔进了循环再生装置分解产生能吃的食物,尽可能维持着飞船上的秩序。因此,当船队最终抵达了纽维尔共和国时,当时的共和国人发现,难民们虽然面有菜色,生活环境相当恶劣,有些甚至已经出现了精神疾病症状,但还是维持着社会秩序,没有疯狂到人吃人的地步。
墨没有见过故乡,只是从小便进入了苦难行军的浩大洪流中,听着父母和那些从烟庭星逃出的人的讲述,了解自己素未谋面的故乡。有一位酒馆的老板带了好几箱美酒跟着他一起逃难,在离开大燕星区的时候开了箱拿了酒分给大家喝。墨年纪还小,不能喝酒,只是在一旁闻闻,便永远记住了这种酒的清香。进一步,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在商队这么多年,父母从来没有来找过她,或许是不愿打扰,也或许······想到这里,她已经热泪盈眶。抹了把眼泪,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托德起身,拱手道:“谢谢您的美酒,老板。”
伊森还没有恢复,因此只是略微闻了闻。那味道让他登时神清气爽。安娜试着把酒杯凑近伊森,想要让他略微喝一点提提神。但伊森摇摇头。
伍兹看看伊森,又看看外面的窄巷子。一个可怖的假设突然冒了出来:这是否是一个圈套?这些帝国士兵明知我们这一队从南边进入贫民区,却一点也没有向南搜索的意思,整体仍然徘徊在北部。所以,如果他们一开始就知晓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向北穿过贫民区······
“瓮中之鳖,在劫难逃。”
梅里德·伍兹突然拔枪对准了伊森·克里夫的脑袋。
“若不除此人,我们都会埋葬在这鬼地方。”
“喂!怎么回事!您冷静点!”托德也拔出自己的枪完成了充能,指着伍兹的脑袋。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切,什么鬼任务,我看你们要救的人已经出卖了国家!从我接到这个任务开始,我就怀疑这是个必死局!”
“你有证据吗,伍兹?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伊森在监狱里经受了什么样的酷刑!如果他已经全部交代了,即使放出来也不会再受国家的信任,帝国放走他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伍兹想了半天也不能搜索出什么像证据的东西,只好作罢。
“小心这家伙,他自己可能完全不知情,但留下他对我们而言必定是祸害!”
“唉······所以我早就说了,不要带着我离开······老实说,从我被抓住到逃走,中间有一段记忆似乎缺失了。也许是注射了什么药物的原因,或者过了什么仪器,我总是认为中间发生的事情并非是我本人忘记,而是经过某次像是实验一样的处理,被刻意删除了。”伊森无力地出声回答。
托德想起了凯恩斯。要是凯恩斯在场就好了。先前他在接受凯恩斯检查的时候,曾经听凯恩斯提到过记忆缺失的几种可能性:
1.由于遭受严重的生理创伤或心理刺激,例如颠覆性的视觉刺激,或受了严重的伤导致的记忆缺失。
2.循环系统摄入特殊化学物质导致的暂时性幻觉,例如某些行星大气当中含有的致幻成分。
3.以人工干涉手段查找记忆神经元并通过生物化学或电化学手段强行改变突触形态、数量、神经元代谢情况等,导致不可逆的记忆损伤。
伊森虽然遍体鳞伤,但只是有些跛脚,并没有其他太明显的伤情。想必如果他死不交代,帝国方面势必没有那个耐心再等下去,不会允许他只受点轻伤的,定然严刑逼供。现在看来,帝国方面肯定是从他身上得到了什么信息,才没有太过为难他。现有的医疗手段虽然很先进,但仍不至于将很严重的伤口一瞬间抹平,不留一丝痕迹。
第一种猜测基本可以否定,而只有在最凑巧的情况下,第二种猜测才可能发生。一般来说,第二种情况常发生于潮湿雨林里,吸入致幻孢子之后的症状。而这类病人通常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了。
第三种······?凯恩斯博士说,整个银河系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只有他实验室里的那台精神解构仪可以做到这一点。不出意外。对,就是不出意外,在大多数可能性中。
现在还有时间犹豫一会儿,但当瑟文的黎明到来,二日凌空,这支队伍的命运将会注定。此时当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