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登·哈里斯从接到邀请的那一刻起就清楚地知晓,如果自己不谨言慎行,这次赴宴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次吃饭了。
听说帝国陆军第八十九兵团的指挥官埃利斯·芬伦也受邀参加,不知道所为何事。
他忐忑不安地登上了前往中南星区的客运飞船。船票是由南方军区司令部报销的。
他工作的地点在帝国东北部科学部的一座研究基地,负责中转重要的实验原料和器材。他实在没弄明白自己的业务和南方军区司令部有何关系。不过他毕竟只是科学部里的一介小职员,此时正好处在假期当中。总督大人在军中说一不二,恐怕没有给他留有拒绝的空间。
长途飞船并不算煎熬。毕竟相比于海上客轮目之所及只有辽阔汪洋,太空客运可看的美景就多得多了。沿途会经过一片绚丽多彩的十字路星云,这片星云里聚集了帝国东部最大的二十多颗住人行星,同时也是星际交通最繁忙的一片星区。
或许从飞船上配备的太空望远镜里可以观测到一些红巨星。当然,现如今乘坐飞船时的娱乐活动已经丰富许多,观察太空不再是唯一消磨时间的方式。
“会吃些什么呢?”艾登·哈里斯开始幻想,“海鲜?炒菜?还是烤制肉排?哈哈哈哈,一定是些我平时吃不上的东西。”
结果······
中南星区首府设置在ε-07836星系的第二颗住人行星罗戈兰(LOGERAND)上。这是一颗没有多少水的半干旱行星,仅能在大多数区域维持草原的生态系统,以及极为稀有的树木。沙尘暴往往困扰着星球的大多数城市。然而,有一些地区拥有丰沛的河流系统,这些河流供给着整颗星球所有大大小小的定居点的水源。南方军区司令部设置在中南星区的那杰尼斯。
艾登·哈里斯刚刚抵达罗戈兰,就收到了一顶免费赠送的防风纱帽。很快他就明白这玩意有什么作用了。刚步出太空港的大门,大量沙尘裹挟着工业废气向他扑面而来。他迅速掏出防风纱帽戴上,紧了紧绑在下颌上的绑带。
这时一个陌生人从远处靠近他,礼貌地打招呼道:“请问您是艾登·哈里斯先生吗?”
“我是。”
“太好了,我是来接您前往宴会场地的,总督大人和一众客人们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哈里斯被请上了一架豪华(但沾满了灰尘)的飞车,前往位于行星行政中心的国宾馆。
国宾馆的正门前是一条主干道,交通繁忙。在一片片灰蒙蒙的建筑群里,装饰了彩色玻璃的国宾馆已经相当显眼。艾登·哈里斯一下车就碰见了同时抵达的帝国第117特种混成兵团指挥官埃利斯·芬伦上校。
艾登·哈里斯并不善交际,他没有主动向这名指挥官问好。而埃利斯·芬伦似乎面色凝重,也无视了哈里斯,径直走进了国宾馆。
“真冷淡。听说他还想升迁做高官?切。”哈里斯不置可否。
餐厅需要进门往左走一段距离。国宾馆的内部很空旷,通往餐厅的走廊隐藏在一层的最内侧。
倒是有几名服务员匆忙地赶往厨房,不过的确并没有人迎接他。他缓缓推开餐厅的红色大门。面前是觥筹交错相谈甚欢的人们。看装束,想必绝大多数人都是中南星区各地的重要官员。艾登·哈里斯自感和这些官员格格不入,便默默穿过人群,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他的邻座竟然又是埃利斯·芬伦。究竟是谁安排的?
同一桌的客人纷纷起身前去其他桌打听情况,顺便敬酒。哈里斯只感觉内心似乎有什么力量正在拉扯他,阻止他起身跟着众人一起敬酒。说不上为什么,他只要长时间待在人群里就会莫名地难受,喘不上气。
他的身旁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人声:
“我看您面色很难看,遇到什么事了吗?”
哈里斯猛然抬头,对上了一位年轻人审视的目光。
“您是?”哈里斯谨慎地发问。
年轻人伸出左手。哈里斯也迅速回应了他,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是南方军区司令部总司令兼中南星区总督,乔纳森·科·伊万诺维奇。幸会。”
“您······”哈里斯吞吞吐吐地回答,“幸会,我是供职于科学部的艾登·哈里斯。”
“希望您享受今日的宴会。”伊万诺维奇点头致意后转身离去,重新走入人群中。
艾登·哈里斯从未感到如此紧张。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地绷着,回味着和伊万诺维奇打过的第一个照面。这个家伙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不怒自威,明明亲切地笑着,他却总能从笑容中觉察出一丝高傲和冷漠。
还有一个问题。这个将军参加过内战,但······他从未表现出任何的衰老,看上去仍然年轻有活力。通过基因技术的确能延长人类的寿命,减缓衰老的速度。不过他身上的谜团还是太多了。
邻座的埃利斯·芬伦的待遇则与他不同。伊万诺维奇的一位随从在芬伦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埃利斯·芬伦点点头,随即又开始埋头吃着桌上的山珍海味。
艾登·哈里斯愈发地感到自己没有胃口,对桌上难得一见的当地美食提不起兴趣。也许是自己吃多了人造食品?也许自己在飞船上吃的那次自助餐太多了?
哈里斯随便挑了一块肉咽下去。那肉片是烤制的,疑似撒上了不少调料,味道浓郁,有种酸甜交织的感觉。相当美味。
不过这似乎并不足以打动他干枯的味蕾。连续吃了好几片都没什么特殊的感受,他决定换一些菜吃。
一盘烤香肠转到了他的面前。他抓起一根囫囵吞了下去。好吧,还是不行。恍惚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什么胃口了。
他在这样的状态中反复变换了几次,也算吃了点东西。不过很快簇拥的人群带来的闷热感和窒息感就已经袭来,令他不得不拿起盛满混合饮料的杯子走到餐厅外面,大口喘着粗气。
果真没好事。自己还是不适应人多的场合。不过不久他就听到里面传来广播声,似乎在招呼各位宾客返回自己的座位,有重要人物要致辞。他连忙推开门回到座位上,等待着广播的下一句话。
出乎他意料,没有一个人说话。场内安静的可以听见人的呼吸声。官员们个个神情严肃,坐姿端正,仿佛在迎接什么神圣的事情。
本行政区的行政首长快步走上演讲台,开始发表他的长篇大论。诸如什么施政纲领、建设计划,还有一些极尽恭维的套话在此省略。艾登·哈里斯早就习惯于听这些无聊透顶的演讲。不管上面的要员在说些什么,底下的听众只管鼓掌就行。哈里斯当然也幻想过有朝一日站在那个台子上对着底下的人随心所欲地讲话。
反正这些家伙从来不用为自己说的话、给大家画的饼负责。
每五年,皇帝会组织一次巡视组下放,派出钦差大臣前往各个行政区暗中考察官员行政效率和作风。一般来说名单是由皇帝本人敲定,在他公布之前谁也不知道人选。不过,近些年的人选相对固定,仅存在很微小的变动。或许这是皇帝为避开贵族势力影响而不得不为之,选择一些他能够信任、独立于某些实力强大的贵族之外的官员。这也给了那些作风不正的官员可乘之机。巡视组出发前,许多官员就会四下打听来他管辖区域考察的人都有谁,然后就是必不可少的上下打点、临阵磨枪。因为一旦被巡视组发现有贪赃枉法的证据,不仅是主政的官员,连带着他的一批手下都要连坐,所以即使是富庶的星区星省,清廉的官员,也是提心吊胆地等着巡视组。
只有中南星区是个例外。开斯特家族起家的安哈尔特星区自然是不受威胁(当然,这个家族把当地治理的不错,并非以权谋私之辈),但中南星区的巡视的确是真正意义上的走个过场。虽然皇帝把伊万诺维奇外放出京,但他好歹还是给这位将军留了一点余地,让他能够安心训练部队、征募舰船。历史上政治掣肘军事导致出师不利的事情数不胜数,皇帝不希望把国防事务全部交到一个家族手上,因此他提拔了一些出身普通的将领,组成他自己的班底,同时限制各路贵族绕开国防部招兵买马,防止开斯特野心膨胀想造反。当然贵族们要想弄到点“零花钱”还是轻而易举的。
伊万诺维奇没有家族背景,他要想像开斯特一样控制很大的一片星区要费大力气。而陛下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个自认忠义的家伙想必不会造反。希望如此吧。
名义上伊万诺维奇作为军队统帅,几乎不参与中南星区的政治事务,仅为当地官员提供一些行政上的便利。他本人倒是廉洁奉公,从不置办私产。但当地官员们知晓巡视组要来的时候,总是会请求伊万诺维奇帮忙“收场”,解决掉一些对他们生涯有威胁的问题。
通常伊万诺维奇会为这些犯了小事的官员提供保护,派士兵帮他们“收拾摊子”,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活。但如果这个官员的确是罪恶滔天,例如贪污巨款、横行乡里,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的,伊万诺维奇就会退还他的礼物,并保持中立,等着巡视组揪着他回到京城,把他关进天牢。
久而久之,官员们形成了默契:首先不能得罪伊万诺维奇;其次必须在自己的任内做出比较好的政绩,能够得到百姓的认可;犯的事不至于触碰道德底线(或者说看总督的心情)。由于巡视组揪出来的一般都是大老虎,可以说是大快人心,百姓们更加支持政府的工作,于是这样的默契一直维持了下来。随着共和国与帝国从陌生转入全面对抗,伊万诺维奇的总督之位只会坐得更稳,这些官员们自然也不敢兴风作浪。
伊万诺维奇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威力,可以在巡视组面前庇护官员?巡视组的人都知道这位将军立下的汗马功劳,也清楚将军的品行正直,信誉放在那里,不好多说。
艾登·哈里斯的确仰慕伊万诺维奇这种强人。只可惜自己时运不济,只能给开斯特家族打工,混一口可怜的饭吃。他家三代人都在一个相似的职位上,给开斯特家族的三代人工作。永远只是采购部的小职员,做着无聊的表格,打着枯燥的数字,收着苍白的报单。在办公室里连颜色都消失殆尽。墙壁是灰色,桌子是灰色,生活也是灰色。没有假期,公费出差就是假期。有时实验需要原材料较多,彻夜加班,没有尽头。
所以,就应当这样平庸地生活下去吗?
枯燥的演讲终于在如雷的掌声中结束。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餐间聊得热络的大员们借着醉意胡乱地喊着一些含糊的词语,被人搀扶着出去了。
艾登·哈里斯中途被服务员拦下,要求他等着所有人都离开后再离开。虽然很困惑,但那个服务员人高马大,哈里斯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最后宾客们走光了,偌大的宴会厅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哦,还有埃利斯·芬伦。那家伙端坐在板凳上,颇有军人的气质。即使场内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他也甚至没有转头看过。他就那样坐在板凳上等着。
先前那个服务员确认了会场里没有其他客人以后,招手示意让他们两人跟上他的脚步,前往另一个会客室。
艾登·哈里斯感到莫名其妙,但他看到埃利斯·芬伦直接起身走了过去,他也只好过去。
这时他发现几名士兵悄悄从大门进入了餐厅。此时实在不是士兵该出现的时间,这似乎表明这份邀请不容拒绝。
哈里斯并不认识伊万诺维奇,也不清楚他找自己有何事。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命运渐渐地不再受自己掌控。
“命运?哼,还不是既已写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