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兹先生,您刚才说,您和瓦西里·科莫先生原本是同事?”
“嗯。既然你问起来,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哈罗德·克鲁兹吸了一口烟,开始回忆往事:
哈罗德·克鲁兹和瓦西里·科莫不仅曾经共事过,甚至还有着过命的交情。年轻的时候,他们两家是对门的邻居,一起住在黑森区的海边。两家的父亲原本是渔民,经常出远洋捕鱼。那个时候的渔船可以悬浮在海面上空,向海水中发送特定频率的声波吸引鱼群,然后撒网捕捞。打捞上来的鱼会经过机器筛选出可以合法捕捞的品种,剩下的鱼或者小鱼苗则会重新被放回海里。几乎没有人干非法捕捞的活,这是因为即使用技术手段捕捞上来一些珍稀品种,也卖不出去,海鲜市场里查得很严。
渔船上配备了一些最低级的防御武器。海洋深处存在恐怖巨兽的传说始终在纽维尔星的居民们当中流传,因此远洋渔船一般都不会放松戒备。政府不是没考虑过武装渔船潜在的危害,然而那段时间渔船遇袭事件几乎每周必定发生一次,遇袭的范围也不再局限于远洋,近海捕鱼的船只也会莫名其妙地失踪。一时间渔民们人心惶惶,政府只好宣布休渔的无限期政策,禁止了远洋捕捞。
打鱼这一行本就是靠天吃饭,现在宣布海禁,许多渔民必须挤在政府划定的安全区内打鱼,自然是人多鱼少。两个人都很讨厌打鱼,因此用功读书,从纽维尔中央大学成功毕业。此后的几年里,哈罗德·克鲁兹一直没找到稳定的工作,而瓦西里·科莫在新中央大区开了一家商店,小赚了一笔钱。一心想重振雄风的哈罗德找上了瓦西里,探讨了合伙做贸易的可能性。当时已经有几个不要命的商人开着自己的飞船驶向未知,瓦西里仔细一想,发财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带来点异星特产,丰富人们的生活,同时也能赚上一大笔钱。当时共和国对此前没有报关记录的货物会和进货的商人一起协商定价(没人知道那些货是从外面的哪个政权弄来的,既然收不了关税还不如行个方便,根据货物所属类型与国内市场定价确认最终的价格),对商人而言是巨大的利好。瓦西里·科莫卖掉商店,变现财产,倾尽所有买下了一艘先进的货船,然后招揽了几个同样想发财的打手,凑了一支队伍出发了。
他们当然不用担心打手们会反叛。只有瓦西里·科莫会驾驶飞船,没有瓦西里,这些家伙们连操纵杆都不会用。他们航行了五个月,期间由于跃迁引擎参数错误以及航行速度过快差点迷失在星际空间。好在他们最后锚定到了一个邻近星系的跃迁基站上,成功进入该星系。
这个星系没有宜居的行星,大部分人挤在第三颗行星狭小的居住站里。那颗行星太大了,高重力、高湿度、高氧气含量、疯狂生长的植被都严重阻碍人类殖民地的扩张。在那颗星球上着陆以后,瓦西里·科莫观察到市场上售卖着当地特产的一种水果。它颜色妖艳,奇形怪状,色泽饱满,看上去富含营养。卖家操着他们完全听不懂的口音,最后还是瓦西里·科莫灵机一动,拿出一张纸,用随身的投影机投影出自己要求采购水果的请求,递给了卖家。卖家点头,拿出一支笔在纸上刷刷地写了起来。等大家拿到纸,看到“这种水果很廉价,几乎遍地都是,卖你们一个便宜价格算了”这句话之后才想起来,当地人不使用共和国镑结算。他们对纽维尔共和国完全没有认知。现在兑换货币自然也是不现实的,只好重拾以物易物的传统,把投影机送给了卖家。那卖家似乎没见过这么先进的东西,拿在手里左右鼓捣,两眼放光。于是一行人买空了那个摊子所有的水果。他们试吃了一番,那水果不仅鲜嫩多汁,还甜中带点酸,回味无穷。共和国绝对没人见过这种水果,运回去就能发大财。
贪心的瓦西里·科莫还想再弄点新鲜玩意回去,于是他们在当地居住了一段时间,靠打零工买到了过滤面罩和工作服,从而可以进入居住站外面的世界。一开始,他们拍下许多照片,见过了不少沁人心脾的美景。然而很快他们就明白了当地人不肯在远离居住站的地方长期逗留的原因。茂盛的森林里看似生机勃勃,实则暗藏杀机。那些花枝招展的植物,随时可以成为杀人的凶手。他们设法弄到了一些植物样本,结果返程的路上遭到了植物的袭击。似乎某些植物喜好肉食!一行九个人,两个人不幸成为了食肉植物的盘中餐,四个人被枝条划伤,瓦西里·科莫也差点被活活吃掉。关键时刻,哈罗德一刀砍断了那植物的根茎,救下了瓦西里·科莫。后面他们还遭到了野生动物的攻击,哈罗德·克鲁兹一路保护瓦西里·科莫返回居住站。
幸存的七人整理了收获,决定即刻返程。
现在的问题变成了如何保存那几十箱水果。那个多功能投影仪的确功能强大,换来了一堆又一堆水果。但大家都不知道这种水果该怎么保存。反正在冷库里放到现在也没有烂的,就这样运回去吧。
返程的路上也并不顺利。飞船碰上了恒星风暴,导航系统直接宕机下线,维生系统也仅能维持最低功率运转。在哈罗德的带领下,几个人七手八脚地修好了飞船,重新启程。结果没一会儿飞船就被小行星盯上了,靠瓦西里·科莫的驾驶技术才摆脱那片小行星带。
当他们胜利抵达家乡时,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发财的日子不远了。定的价格相比普通水果要高出不少,但物以稀为贵,大家都没见过这种水果,于是争相抢购。他们赚到了第一桶金,尝到了甜头。那些打手们一看跟着队伍就能发财,坚决要求再干一单,于是商队最初的组织形成了。后来又有一批富有冒险精神的小商贩们加入了队伍,于是瓦西里·科莫组建起了船队,定期向外跃迁,到新的星系去收集异星特产。与此同时,运输货物、保护货船也需要新的人手,在哈罗德·克鲁兹的建议下,船队新设立了干员组织,负责维护船队的日常工作。生意越做越大,也有越来越多的同道中人加入。最后,政府批准了远航探索者商队的成立,这群向外探索的先行者们终于有了正式的官方组织,同时也肩负着为国家探听外界消息的责任。
然而商队的成功设立不过是诸多势力相互妥协的结果。政府认为应当提防这群想发财的家伙,本地的商人们非常厌恶抢走市场的商队,而商队内部其实也不甚团结。加入的人越来越多,不可能非常平均地将每一单分配给每一个商人,那些没分到多少利润的家伙颇有微词。瓦西里·科莫后来创设了投资基金。没能卖出太多自己货物的商人们可以通过这个投资基金获得相应比例的补偿。商队面临一个又一个问题,而瓦西里·科莫和哈罗德·克鲁兹始终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共同解决这些问题。哈罗德主管外勤部、工程部和技术部,瓦西里·科莫则管理加入商队的商人们。商队在曲折中稳步前行,组建起了规模庞大的船队。在军费紧张的那段时日里,商船的数量远超军舰。商队俨然成为了代表国家的名片。
哈罗德·克鲁兹原本以为这样的繁荣能一直持续下去。但十多年前的一场剧变打碎了他的美好梦想。
那次他接到了帝国西萨克森星区内的一份运单,那里有一家本地知名的防卫装备企业希望采购共和国的一批治安用机甲。他带着队伍护送货船一路航行到了帝国境内,到了那个让他记恨一辈子的星球——哥德堡星。那个星系挤满了人,总共有四颗行星,两颗卫星住满了人。他会永远记得那些行星的名字:哥德堡、波森、布劳滕斯、施莱舍尔豪森。船队在星着陆,按约定交付了运单,理论上可以立刻动身回国了,但他收到了新消息,当地一个知名的大家族和几个蔬果商贩新近签署了一个大单子,要运送一些蔬果回国。他们正好空载了,顺路可以搭载这些货物。
哈罗德始终记得,那天他踏入那个大家族的宅邸,和家主会面,商讨货物具体的运输事宜以及可能出现的损失赔偿方案。家主很好说话,面容慈祥,因此谈判非常顺利。他记得那间巨大的厨房,始终燃烧着的电磁炉,装潢华丽的书房,古色古香的走廊,以及客厅上空的大吊灯。整个共和国里见过这光景的应该只有艾伯特·凯恩斯这个帝国的叛徒。只不过把货装上船的过程却一波三折。家族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一个突击兵团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登陆了该星球,声称其受皇帝命令,来到该星球组织演习。期间各处关键交通要道都被兵团封锁,货物无法送到指定地点,拖了很久才过关。商队的原则是只做生意,尽可能避免插手当地的事务。然而这次麻烦是自己找上门的。
船队起飞没多久,就遇到了兵团的运兵船。那些士兵不由分说地开始搜查货船,很快就确认这批货是家族的单子。于是船队立刻被以协助家族谋反的罪名扣押。哈罗德·克鲁兹未能幸免,虽极力争辩,但奈何帝国军队向来蛮不讲理。
哈罗德被关了整整两年。两年间他从狱警口中听说了不少外面的情况:军队受皇帝亲自指派前来抓人,为了凑数才把船队全部连坐处理。真正被扣上谋反帽子的人,则是被抓后不久就匆匆处死。一整个家族,哈罗德记得有几百口人,被全部杀光;家族的所有田地、财产都被没收充公,分配给那些原本为家族耕种土地的佃农;那间宅邸被一炮湮灭了,了无痕迹。
最初他收到过瓦西里·科莫的讯息,后者声称他已经在运作人脉准备救人。可是他满怀希望地等啊等,一天,两天,数着日子过到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没有任何消息。问狱警,人家根本没听说过这号人。期间他还遭受了酷刑折磨。那些士兵始终不死心,想要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该来的营救始终没有来。哈罗德的希望渐渐破灭,仿佛娇弱的野花被狂风一片片吹散。一切归于虚无,然后生出绝望。他一直在期待着那个过命兄弟能帮他一把。
过去那么多次生死边缘的冒险,他们都是一路互相扶持过来的,理论上谁也不欠谁的。但是,都已经经历这么多次了,为什么······这次瓦西里却没有出现?
两年的黑暗生活让他忘记了社会是什么样的。当皇帝大赦天下的圣旨传到这里时,他早已胡子拉碴,完全没个人形了。他又饿又累,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与他一同被抓的所有人也同时被释放,飞船也被归还(士兵们掠走了所有值钱的物件)。哈罗德无计可施,只好带着这帮无端遭罪的人灰头土脸地回国,去找瓦西里·科莫讨要说法。
瓦西里·科莫闭门不见。商队的人似乎统一了口径,众口一词地宣称他出差去了。那“不抛弃不放弃”的宣言还在商队总部的广场上每日定期播放着,但哈罗德只觉得讽刺。他完全无法理解,也不可能接受,瓦西里明明在信息中告诉他耐心等待,他在运作人脉营救,可是两年过去没有一点结果,后来甚至连消息都没有。商队的其他人也无视了这群离群的家伙们,仿佛他这队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难道商人组织越办越大,最后就是这样一种结果吗?大家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受影响,对受难的同伴熟视无睹。这背离了当初二人创办商队的宗旨!
当瓦西里·科莫终于回到总部,哈罗德便怒气冲冲地冲进他的办公室,质问瓦西里为什么出卖他。任凭他怎么发泄自己的不满,诉说自己两年来受的各种痛苦,包括抑郁症状、饥饿、绝望,瓦西里·科莫始终不发一言。
哈罗德真正感受到了背叛。他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瓦西里·科莫了。
他扯掉自己衣服上的商队徽章,把自己带来的所有东西全部扔进垃圾桶,解散了自己的队伍,从此再也没回过商队,也没有再见过瓦西里·科莫。这么一说,已经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了。长时间的孤独中,他逐渐迈入了新的社交圈,也偶尔听说商队又怎么怎么样红火,开了什么分公司,什么展览之类的。他只是笑笑。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自己的监狱生活。两年,仅仅两年,他就有物是人非之感了。右手的三根手指在出狱前最后一个星期被打断,只好出来后找人治疗,好不容易才接回去。生活的希望化作萤火,消失不见。先前为之奋斗的目标,原来也从未属于自己。
商队给了他们一笔巨额赔偿金。用这笔赔偿金,哈罗德·克鲁兹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钱对他而言当然不那么重要,他早就见过很多了。但夜深人静时,他总会回想起当初白手起家时的意气风发。
“我的探索故事,在十多年前就结束了。承担这份责任的变成了别人,被铭记的也变成了别人。”
“您······过了这么多年,您还在记恨科莫先生吗?”
“有一点吧,已经淡了许多了。比起记恨,更多的是遗憾与不解。作为兄弟,没能一起走到最后。但他并没有给我一个解释。我一直在等。什么时候他想通了,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我或许会真的放下这段过去。”
“过去······真的放得下吗?”
沉默。
“您始终把科莫先生当做兄弟看待,他欠您一个解释。”
“正好,艾尔西小姐,你也在商队工作,我请求你转达一下我的看法,告诉科莫我还等着他。”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那就好。希望他还记得有我这号人。如果他不记得了,也很正常。那说明他已经被钱迷了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