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抬起脸,粉白的面上,似笑非笑起来,像一张揉皱又摊平的废纸:“奴才黄构,谢木女郎开恩。”
木漪顿一顿,这才正眼瞧他:“你如何知道,我是谁呢?”
黄构在她的注视下,缓缓起身,下意识佝偻背脊,收敛四肢,让他看上去像一只掩藏尾巴的九尾狐狸,木漪心下起了异样:“我们没有见过,你从哪里知道了我?”
“斋主认得,田介斋内挂有一幅肖像,十分似您。”他扬起唇,“八千的成交价,您可成了斋主要供奉上香的贵人,奴才出宫,有幸一见。”
木漪心房穿了冷风,登时不寒而栗。
黄构见她收缩起自己的身体,手也藏入袖,错愕地撇开了脸。
“女郎怎么了,可是累?”
说着上前来,用胳膊搭住她僵硬的手,低声:“道院后有个凉亭,曲径通幽之处,平日无人打搅,奴才让人收拾了干净,要不扶着女郎,去那处歇歇脚?”
他的声音细的跟毒蛇一般,偏偏含着笑,更让人觉得抽离而怪异,像蛇拨开了旧皮,露出滑溜粘腻的新皮来一般,让木漪下意识惊悚地抽回了手。
“我是有些疲惫,还请中官为我带路。”
黄构示意她往海棠花掩藏住的门洞内走,她踏过遍地苔藓和一些凋零的花丛,冷冷站在了破旧的亭中央,将被他碰过的那片袖子甩了又甩,试图甩了干净:
“他是什么意思,让你在这里堵我?不怕被人看见?!”
“偌大皇宫,奴才地位卑微,本在想如何才能有幸见上姑娘一面,谁想姑娘就自己撞上门来了。”
黄构仍旧微微弯折身体,在视线上矮她一截,却没有多少真正的尊重,调笑道,“奴才是给姑娘擦鞋子上的脏水的,姑娘累了,奴才便伺候姑娘在此处歇个脚,谁看见了,也是这个说法,能有什么问题?”
“你好狂妄!”她本就因宋内司拆穿她而觉烦躁,此时更是韫怒,“他要你找我,是让我做什么?!”
“姑娘不要生气啊。”
木漪冷哼:“我是气某人愚蠢!”
黄构品尝出她话里的辛辣,她在暗骂谢春深,他登时觉得此女有趣极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斋主说,姑娘日后想知道田里收成如何,结了什么果子,挣了多少银两,都可让奴才给姑娘带个话。”
她懂他的意思。
以黄构为媒介,让他在两边传话。
木漪拨开一片垂落的干枯柳枝,让视线更清明些,主动走到他面前:“那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会愿意冒这样的险,替他开后面,坐小庄。”
“那姑娘呢?为什么就看重斋主的田?”
“那是我的事情,你不要打听,但是我问你,你不能不回答。”
黄构舌头舔了舔下颚,直起了身体。
顿时,木漪从俯视变为仰视,她皱眉:“你低下头,恭恭敬敬跟我说话。”
“为何呢?奴才是奴才,可姑娘,不也是奴才吗?奴才分三六九等,可你跟我,一丘之貉。”
木漪神色微变,显然不悦,可他根本不畏惧惹怒她,摊开手笑笑,“姑娘没了我,就像烟花没了引线,能不能烽火戏诸侯,那都是个问题,姑娘要明白这点,就不会这样跟我说话,应该——”他捻下一片黄叶,在手中摩挲把玩,“多照应我,多尊重我才是。”
“你少在我面前给我摆谱,我这个人软硬不吃,更不会吃你这一套。”
木漪唇边含着讥讽的笑意。
“想跟我分一杯羹还威胁我?还要我尊重你?你敢对我不利一点,我即刻就能告发你,我还有皇后养女这个身份在,在这宫里一天,我就是你的主子一天,你怎敢如此放肆?!
你一个低等阉人,怎么去接近那些后宫的女人?如果不是我今天心情不好走了岔路,你连我的面都见不上。”
她缓缓一笑。
灿烂若阳,美不胜收,不费吹灰之力,将人气个半死。
黄构笑容减淡,嘴角已经有些抽搐和下挂,看得出是在忍耐。
“这就变脸了,你还不如我能忍呢,”她悠闲地吐一口气,拍拍手心沾染的灰,观赏四周的风景,幽幽道:“我能从他手底下拿回这条命,那就是有我的本事。
你轻视我年纪小,又是个女人,那你就错了。
你想从我这里拿便宜,当个男人耍威风,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老实当你在宫里的引线,本本分分给我传话,做的好了,我一定分你几口汤喝,做不好,你方才那让人甩自己巴掌的威风,我也能给你去了。”
黄构敛去浮在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擦过他肩时,轻蔑道:
“我伺候的人,你伺候不到。这里太偏僻,我懒得多来,也不想再来,你想调去哪个夫人的宫中当差,想好了,着方才那个小黄门告诉我,然后等提携你的消息吧。今日是你莽撞了,你我云泥之别,本该避嫌,日后没事,别来找我。”
这一次对话虽是黄构主动挑拨,却是木漪拿捏把掐,反赢了一回。
黄构挑逗不成,反被喂了一碗苍蝇,如鲠在喉,憋了整整一天无处可发泄。
木漪神思尖酸,话语刻薄,她识字、知礼,因此无礼起来,更能践踏他最真实最痛之处,不骂人,却远远比那些骂人的话更叫他起戾暴怒,让他无时无刻不想对着自己的胯间,自卑自怜。
夜里,他回了自己的单屋,引火摊开那携来的小像画。
——谢春深几笔勾勒后传他,命令他识得此人面目之后,用火焚毁,莫留痕迹。可寥寥几笔,却勾的甚为生动风流,翘鼻丰唇,还有一双瞪得微圆,略带愤怒的漆黑鹿眼。
这是谢春深眼中,木漪的模样。
毫不温柔。
却有蓬勃的生机。
第一眼,便若枯木逢春,唤起他枯竭已久的欲念。
他本爱慕其艳皮,当下却厌恶其反骨。
抬手便要将木漪撕碎焚烧,与她势不两立,可手到火苗之上烫了指尖,又将画给捞了回去。
黄构本是个正常男人,他并非天生无根,他也有他的不甘心。
“你看不起我,可总有一日,我会要你当我,胯下之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