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却驱不散格物院众人脸上的疲惫与眼底燃烧的亢奋。一夜未眠,但每个人腰杆都挺得笔直。那口铁锅中,洁白如雪、晶莹剔透的硝石晶体块,便是他们熬干心血、挑战不可能的战利品,更是劈向高德海那副丑恶嘴脸的利刃!
“殿下,您看这样行吗?”小顺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墨迹淋漓、数字触目惊心的“格物院受损索赔清单”呈上。六百八十两白银!每一个条目都透着嬷嬷们咬牙切齿的“悲愤”和“据理力争”。
李明月快速扫过,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很好!字字泣血,句句诛心!高公公‘劳苦功高’,这点‘补偿’理所应当!”她将清单仔细卷好,递给赵嬷嬷贴身收好。
她的目光转向核心成果。铁柱和阿蛮合力,用厚实的油布包裹好那块沉甸甸、冰冷坚硬的大硝石晶体块。阿蛮的手指拂过晶体棱角分明的表面,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眼神无比坚定。这是格物院的尊严,也是她们反击的底气!
“走!”李明月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草木灰残余的碱味和硝石特有的微涩气息,涌入肺腑,让她精神一振。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半旧但整洁的宫装,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褪去了几分往日的随性,多了一丝属于公主的、不容轻侮的凛然。
“去内务府!跟高公公好好算算这笔‘化学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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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掌管宫廷用度、库藏、营造的庞大机构,素来是宫中最油水丰厚、也最是踩低捧高之地。此刻虽时辰尚早,但各司各处的管事、采办、大小太监已穿梭忙碌,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汁、陈年器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铜臭混合的味道。
李明月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池塘。
一个穿着体面蓝绸袍子、正捧着账本指使小太监的管事太监眼尖,一眼认出了这位“冷宫公主”,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却毫无温度的笑容:“哎哟!这不是明月殿下吗?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腌臜地方来了?可是份例上有什么短缺?您吩咐一声,小的们给您送去就是,何劳您亲自跑一趟?”话语看似恭敬,实则透着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李明月看也不看他,目光如电,直射内务府深处:“高德海高公公可在?本宫有要事,需当面请教!”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让那管事太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周围忙碌的视线也若有若无地聚拢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冷宫公主亲自找内务府大总管?这可是稀罕事!
“高…高总管他…”管事太监支吾着,正想找借口搪塞。
一个阴柔而略带傲慢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谁呀?大清早就在咱家门前聒噪?”话音未落,高德海那肥胖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他今日换了身崭新的绛紫色总管太监服,衬得他那张油腻的胖脸愈发红光满面,显然昨日克扣成功、勒索得手让他心情极佳。他手里还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佛珠,慢悠悠地踱步出来,眼皮懒洋洋地抬了一下,仿佛才看见李明月。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明月殿下。”高德海拖长了调子,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殿下不在格物院清修,怎么有空到咱家这俗务缠身的地方来了?可是那二百一十两银子的‘亏空’,殿下筹到了?”他刻意加重了“亏空”二字,眼神里满是戏谑和毫不掩饰的得意。
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明月身上,带着怜悯、嘲讽或纯粹看热闹的心态。谁都知道,这位公主被克扣是常事,但被高德海如此当众索要“巨款”,无异于公开羞辱。
李明月却笑了。那笑容如同初春冰河乍裂,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
“高公公真是贵人事忙,只记得区区二百一十两‘亏空’。”她声音清越,清晰地传遍整个内务府前庭,“本宫今日前来,正是为了与高公公厘清几笔账目。”
她微微侧身,赵嬷嬷立刻上前一步,双手将那卷粗糙的草纸清单“唰”地一声展开!那上面密密麻麻、字迹粗粝却力透纸背的条目和那个巨大的“六百八十两”数字,瞬间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高公公请看!”李明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凛然,“自本宫奉旨掌格物院以来,内务府供应物资,屡屡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粗麻布朽烂如絮,油毡薄如蝉翼,木料虫蛀腐朽不堪大用!此乃‘物资供应缺斤少两、以次充好双倍赔偿’条目,计纹银一百八十两!”
高德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捻佛珠的手指也停了下来,小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份清单。
李明月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语速如连珠炮般继续轰击:“格物院为完成陛下谕旨,日夜赶工,场地因劣质建材损坏,人员因恶劣环境致病!此乃‘场地修缮垫付款’、‘高风险作业补偿’、‘精神损失费’,计纹银三百二十两!”
“精神…损失费?”高德海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尖着嗓子重复了一遍,周围也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这名词闻所未闻!
“正是!”李明月斩钉截铁,“格物院上下,因高公公您‘精心’供应的物资,日夜忧心,寝食难安,心力交瘁!此等精神折磨,难道不值这区区一百两抚慰?!”
她不给高德海任何反驳的空隙,目光如炬,逼视着他那张因惊怒而涨红扭曲的胖脸:“以上各项,总计六百八十两纹银!高公公,您昨日索要的二百一十两‘亏空’,正好从这笔赔偿里扣除!扣除之后,内务府尚欠我格物院四百七十两!高公公,是您现在就补齐呢?还是本宫拿着这份清单,去父皇面前,请他老人家评评理,看看内务府是如何‘精打细算’、‘克己奉公’的?!”
“你…你…血口喷人!”高德海气得浑身肥肉都在哆嗦,指着那份清单,手指颤抖,“什么朽木烂布!什么精神损失!简直荒谬绝伦!殿下,您这是诬陷!是敲诈!”他尖利的声音带着气急败坏的破音。
“诬陷?敲诈?”李明月冷笑一声,那笑声如同冰珠砸在玉盘上,“高公公,本宫做事,讲究真凭实据!”
她猛地一挥手:“铁柱!阿蛮!把咱们的‘证据’抬上来!”
早已按捺不住怒火的铁柱和阿蛮,立刻将那个沉重的油布包裹抬上前,重重地放在内务府光洁的青石地面上。油布掀开!
瞬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
洁白!无瑕!在清晨的光线下,那大块的硝石晶体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棱角分明,如同最纯净的水晶,又似万年不化的寒冰!与之前那些灰黑、粗糙、夹杂着杂质的硝石矿石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这是何物?”高德海被那奇异的洁白晶体晃得眼花,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此乃何物?”李明月的声音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傲然和理科生的精确,“高公公昨日送来的‘上等’硝石矿石,经本宫以草木灰、生石灰等物提纯处理后所得——纯净的硝石晶体!”
她弯腰,用一把小银锤轻轻敲下一小块,那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高公公,您说内务府供应的硝石‘品质上佳’,是也不是?”李明月捏着那块小小的、冰凉的晶体,缓步走到高德海面前。
“自…自然是上佳…”高德海眼神闪烁,强作镇定。
“好!”李明月猛地提高声音,“那本宫今日就请在场的诸位做个见证!看看内务府供应的‘上等’硝石,与本宫提纯后的硝石,到底孰优孰劣!”
她环视四周震惊而好奇的众人,朗声道:“硝石之优劣,首重纯度!纯度越高,其性越寒,溶解越快,效用越强!小顺子,取水!取火!”
早有准备的小顺子立刻端来两碗清水,王嬷嬷则点燃了一小盆炭火。
“第一试,寒性!”李明月将两块大小相近的硝石,一块是灰黑色、明显含杂质的矿石碎片(从昨日送来的矿石中随手捡的),另一块是洁白的晶体,同时投入两碗清水中。
只见那白色晶体入水即化,碗壁瞬间凝结出细密的水珠,碗中清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冰凉刺骨!而那块灰黑色的矿石,只是缓慢地溶解,碗壁仅有淡淡凉意。
“嘶…好冰!”离得近的太监忍不住惊呼。
“第二试,溶解!”李明月用小木棍搅动。白色晶体的碗中,硝石已几乎完全溶解,溶液澄清。而另一碗,溶液浑浊,底部还有大量未溶的泥沙杂质!
“第三试,灼烧!”李明月用银钳夹起一小撮白色硝石粉末,撒入炭盆中。只听“嗤啦”一声轻响,粉末接触红炭的瞬间,爆发出一小团明亮、炽白、几乎无烟的火焰!燃烧迅速而猛烈!她又夹起一撮灰黑色的矿石粉撒入,火焰明显暗淡发红,夹杂着黑烟,燃烧缓慢且留下大量灰烬残渣!
三试完毕,结果高下立判!
整个内务府前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直观的对比震撼了!那纯净如雪的晶体,那入水成冰的寒意,那迅猛炽烈的燃烧…无不昭示着其品质的卓绝!相比之下,内务府送去的那些矿石,简直就是…垃圾!
高德海面如死灰,肥胖的身体微微摇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冷宫公主竟真能把一堆“烂石头”变成这等宝贝!这已不是简单的打脸,这是将他贪墨、以次充好的罪证,赤裸裸地钉在了所有人眼前!那份“天价索赔单”上每一个字,此刻都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高公公,”李明月的声音如同审判的钟声,带着冰冷的威压,“现在,您还觉得本宫的‘索赔’,是诬陷?是敲诈吗?”
她逼近一步,目光如电,直刺高德海躲闪的双眼:“您克扣份例,以次充好,贻误格物院为陛下办差,已是罪过!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这四百七十两的差额,您是现在补?还是等本宫连同这提纯的硝石、这份清单,以及您送去的那些‘上等矿石’样本,一起呈到御前,请父皇圣裁?!”
“扑通!”
高德海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竟瘫倒在地!他那身崭新的绛紫色总管太监服沾满了灰尘,手中的佛珠也散落一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在那洁白的硝石光芒下,轰然崩塌!
“殿…殿下…饶命!饶命啊!”他再也顾不得体面,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想爬到李明月脚边,“是…是奴才猪油蒙了心!奴才该死!奴才这就补!这就把银子…不,连本带利…都补给您!求殿下开恩!千万别惊动陛下啊!”他语无伦次,肥胖的身体抖得像筛糠。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内务府的大小太监们,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曾经不可一世的高总管,此刻像一条丧家之犬,匍匐在冷宫公主的脚下。那洁白如雪的硝石,在晨光中散发着冰冷而威严的光芒,无声地宣告着格物院,以及它那位化学公主的崛起!
李明月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滩烂泥,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她知道,这只是开始。高德海的崩溃,只是撕开了内务府乃至整个宫廷贪墨腐朽的一角。她更清楚,经此一役,“明月公主”和她的“格物院”,将再也无法被任何人忽视!那些觊觎、猜忌、乃至更恶毒的算计,恐怕很快就要接踵而至。
“高公公,”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银子,本宫今日就要看到,一文不少。至于你…”
她顿了顿,看着高德海骤然亮起一丝希望的眼神,冷冷地吐出后半句:“好自为之。”
说罢,她不再看地上的人一眼,转身对铁柱和阿蛮道:“抬上咱们的硝石,带上高公公‘补偿’的银票,回格物院!”
她的背影挺直如松,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带着胜利的硝石和屈辱者的赔偿,一步步走出内务府那扇象征着权力与污浊的大门。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初生的、锐不可当的金辉。
格物院简陋的作坊里,洁白的硝石晶体堆放在角落,散发着幽幽的寒气。李明月看着铁柱小心翼翼搬进来的几大锭银子和厚厚一叠银票(高德海几乎是掏空了私房钱才凑够),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殿下,咱们赢了!这么多银子…”小顺子看着银钱,眼睛放光。
“赢了一场小仗而已。”李明月打断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落在那堆硝石上,“高德海不会善罢甘休。他背后的人,更不会。”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殿下。”
众人回头,只见萧珩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晨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影。他眉头微蹙,目光扫过那堆硝石和银两,最后落在李明月脸上。
“我刚从外面回来,听到些风声。”萧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息,“高德海回去后,把自己关在房里砸了不少东西。他派人…去查硫磺了。”
“硫磺?”李明月瞳孔微微一缩。
“是。”萧珩点点头,眼神锐利,“而且是管制最严、纯度最高的那一批,库藏记录在御药房和火药作。”
作坊内的气氛瞬间凝滞。硫磺!那是火药三要素之一!高德海在这个节骨眼上查硫磺,其用心,昭然若揭!
李明月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堆洁白的硝石旁,指尖拂过那冰凉的晶体表面。她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锋芒的笑意。
“查硫磺?”她低声重复,像是在品味着这个信息,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盛,如同淬火的寒星,“好啊…查得好!”
她猛地转身,目光扫过作坊里每一张紧张而坚定的脸,最后定格在萧珩身上。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和掌控一切的自信。
“他想玩火?”李明月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硝石那冰与火交织的触感,“那本宫就陪他玩一把大的!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惊雷’!”
洁白的硝石晶体,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泽。一场围绕着硝石与硫磺,关乎生死与未来的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格物院的空气,再次紧绷如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