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木格窗棂横在眼前。窗纸早已磨脆泛黄,糊在细密的分格间,被油烟沁透成半透明。窗外,山塘河的水面被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太阳点燃,碎金熔开,晃动着,如同铺陈着一池滚烫的、流动的熔金。这奢侈的光投射到临河粉墙斑驳陆离的墙面上,映得白墙亮得如同铜镜,又迅速被层层叠压的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涂抹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形成跳跃而迷离的光斑。
顾诺冰的目光,就沉浮在这片斜入窗扉、被木格切割成无数小块的、过于浓稠的琥珀色暮光里。碗里虾爆鳝浇头的热度透过粗瓷壁温柔地熨帖着他的指尖。
视线越过窗框。河道上,几艘载满游客的乌篷船慢悠悠划过镜面似的水。船尾摇橹的船娘,髻边斜插一朵褪色但新鲜的绒线红花,随着橹声吱呀,身体一起一伏,勾勒出柔韧而富有韵律的剪影。船上的面孔因距离而模糊,只见一道道举起的手机屏幕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如同无数微小的、捕捉瞬间的镜子。
岸上。紧邻河水、铺设狭窄的石阶上挤满了人。尤其突出的是几拨穿着鲜艳、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她们踩着岸边湿滑的苔藓,摆出或“俏皮”歪头、或“远眺凝思”、或背对镜头舒展手臂等精心设计的标准姿势。同伴举着手机,紧张地指挥角度:“低一点低一点!避开右边那个垃圾桶!”“头发!头发吹过来啦!帮我撩一下!”“哎!后面船挡光了!等船过去再按!”急切的、带着目标明确的焦急语调穿透窗纸的阻隔,变得模糊却又真切可辨。闪光灯不时在昏黄的暮色中亮起,每一次突兀的亮光都短暂地打破河畔流淌的柔和氛围。
再远一些。一座窄窄的、被两边民居挤得仿佛喘不过气的青石拱桥。桥栏已被岁月和行人的手磨得光滑泛白。桥上此刻也被拍照的人潮淤塞。一个穿着笔挺唐装、努力想显出潇洒气质的男人,正半倚着古老的桥栏,眼神刻意追随着某个虚无缥缈的远方。为他拍照的朋友蹲踞在对岸的石阶下,扎着马步,双手高举手机,表情严肃地比划着,寻找着画面平衡点与夕阳背景融合的临界点。桥头卖小吃的摊贩推车旁挤了两个女孩,正以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和油墩子摊位为背景,迅速完成一张带着“人间烟火”标签的快照,随即又匆匆挤入桥上的人流。
顾诺冰的筷子夹起几根面条。那琥珀色的光线也爬上他安静的碗沿,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蒸腾的热气模糊着他的视线,让他眼中窗外那忙碌的众生相,隔着一层微微晃动的水雾屏障,如同另一幕无声的皮影戏。
他看得见光,看得见人。但那条奔涌不息的运河,那运河深处沉淀的千年市声,那两岸木窗里氤氲的、真实而琐碎的烟火气息,似乎被那层光、那层雾、推向了更遥远的背景深处。一种奇特的疏离感,因着这纯粹的、不参与的观察视角,在这弥漫着猪油渣香和蒜叶清气的、昏暗而温暖的角落油然而生。喧嚣在咫尺,却又像隔着一重玻璃门。
碗底热汤的温度透过厚壁传递到手掌,真实而温厚。他低头,挑起一筷挂着鳝段焦边和鲜红虾仁的浇头送入口中。浓烈的油香与鲜甜在舌尖炸开。窗外的声音——快门轻响、懊恼的催促、笑闹的余音——被压成一层细碎模糊的背景音。木格窗框切割开的世界。碗中是滚烫、具体的人间味。窗外是浸泡在光里、被无数镜头和瞬间追逐、又被悄然推远的风景。他坐在这方寸的交界处,安静地咀嚼着自己的烟火。
碗底刮净最后一点浑厚汤汁,粗瓷碗沿还残留着微烫的余温。永兴斋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断了店内油灯的暖黄和市井的喧嚣。运河上熔金般的夕照彻底沉沦,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暗紫与深灰交缠的氤氲。暮色四合,水汽升腾得更肆无忌惮,凉意贴上脖颈。
顾诺冰习惯性地摸出烟盒,动作熟稔。滤嘴含进唇间,指尖在裤袋里摸索了几下,动作微微一滞。空的。左边口袋,右边口袋,还是空的。早上明明……他蹙了下眉,记忆如同蒙尘的齿轮卡顿了一下——酒店醒来,混乱地换衣,抓起烟盒就走……
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攀上眉梢,夹在指间的香烟成了此刻最无用的慰藉。他斜倚在面馆隔壁一座古老拱桥冰凉的青石桥墩上,目光有些空茫地扫过河面。对岸挂起一串红灯笼,光晕在湿冷的夜幕里晕开团团氤氲模糊的暖红水迹。游人举着发光的气球或糖人,像一群散落的光点流过湿漉漉的石板街巷。
就在这时。视线在对岸被吸附。
斜对面,桥头石阶的最底下一级,靠近黝黑河水的边缘。一道漆黑的身影几乎是溶在了渐浓的暗色里。她蹲踞着,姿态如同一只沉默栖息在夜色边缘的鸟。身体微微前倾,单薄的肩胛骨在黑色紧身毛衣下勾勒出清晰锐利的线条。短发清爽利落,发尾刚及耳下,被河面微风吹得细微晃动,露出白皙冰冷的耳廓。脸上架着一副细窄的哑光黑色金属框眼镜,镜片在对面灯笼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隔绝感。一张脸极其利落清隽,下颌线如刀裁,嘴唇紧抿,抿成一条缺乏温度和起伏的直线。整个人浸染着一股冷冽、疏离、不辨雌雄的中性气场。
她左手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没有夸张优雅的姿势,只是简单地将烟支置于唇间。每一次极轻的吸入,烟头前端便明亮地燃烧起一点深邃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橙光,随即被河面反涌上来的寒气吞没,那光点便迅速衰减为一丝微弱的余烬,然后是她唇间呼出的、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烟气,丝丝缕缕,迅速被潮湿冰冷的夜幕分解吞噬。一明,一灭,循环往复,如同某种精准的、寂静的呼吸仪器。
顾诺冰指尖那根无法点燃的香烟忽然沉重了几分。几乎是本能的驱使。
他推开桥墩,长腿几步便穿过了石桥狭窄的桥面,走向那片蹲踞在阴影和微弱光晕交界处的黑色轮廓。
在她身前两步站定。运河的水流声在脚下变得清晰。他没有寒暄,声音平淡直接,视线落在那点再度明灭的烟头上:“美女,借个火。”嗓音在夜气和湿意里显得低而沉。
蹲踞的身影似乎微微抬了抬下颌。隔着哑光黑框的镜片,顾诺冰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香烟上。那目光像冰冷的尺子划过,短暂,无情绪。
“给。”她的声音响起,不高,没什么腔调起伏,带着一种奇特的、像是被烟熏过但依旧干脆的沙哑质感。声音和气质一样,难以被性别框定。
一只同样毫无女性特质的手伸了出来。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在黑暗中显得异常苍白。指甲修剪得极短,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涂抹的痕迹。指尖捏着一个极其普通的金属打火机,外壳的银色烤漆已经磨损斑驳,显示出经年累月使用的痕迹。她递出火机的动作也利落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或羞涩。
顾诺冰接过,冰冷的金属壳还带着她指尖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指尖捻动滑轮,“嚓”一声轻响,细小的橘黄色火苗在两人之间的暗影里稳定地跳动起来,驱散方寸间的湿寒。他俯身,低头,将滤嘴凑近那簇温热的光源。烟丝被点燃的瞬间,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轻响。空气中多了一丝属于另一个人的烟味儿——一种冷冽的,带着薄荷尾调的混合型味道。
火光消失。顾诺冰将火机递还回去。“谢了。”他深吸一口,烟雾在胸腔里转了个圈,再呼出时融入夜幕,带走一点被困在无火之境里的尴尬。
她接回火机,随意塞进黑色工装裤的侧兜。没看顾诺冰,目光重新投向幽深缓慢流淌的运河水面,继续着自己那寂静的吞吐仪式。
沉默再次流动,只有河水在石岸边轻轻拍打的汩汩声。
顾诺冰靠在冰冷的石桥栏上,指间的烟亮起一点红芒。他开口,话题自然得像是顺着水流飘来:“这么晚了还在这,等船?”话出口,自己倒觉得突兀。山塘的客船早就停运多时。
镜片后那双冷寂的眼似乎几不可察地转了一下,视线掠过顾诺冰,没什么焦点,如同掠过桥墩上一块沉默的石头。“没,”还是那平淡的、带着一丝微沙的腔调,“工作刚完。”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工作”结束的松弛或疲惫。
她夹烟的左手随意搁在并拢的膝盖上,细长的女士烟在她指间安静地燃烧。另一只手,同样骨节分明而干净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另一侧的裤袋——那里塞着她的工作手机。指尖只是触及冰凉的屏幕边缘便收回,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泄露了一点点日常生活的惯性。眼镜片后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的薄雾,落在某个虚幻的点上。
顾诺冰没再追问工作的内容。他吸了口烟,目光投向河对岸亮起更多灯火的人家,顺口接道:“做什么行当的?”
她沉默了两秒。香烟燃烧的红点在黑暗中微弱地亮了一下,随即在无声中黯淡下去。“……化妆。”两个字,利落吐出,没有后缀。河面的湿气似乎更重了,凝结在她细黑的短发梢上,闪着微不可查的细碎水光。
顾诺冰挑了挑眉。这个答案似乎与眼前这个蹲在石阶边、气质冷硬、沉默抽烟的影子不太贴合。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里。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极其短暂、冰冷、带着微妙自嘲和洞悉意味的弧度,在昏暗夜色和眼镜框的遮掩下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
“呵,”一声短促的、几乎只有气音的气流从她鼻息间溢出。她终于侧过头,目光透过镜片,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在顾诺冰的脸上,眼神像是要穿透表象。下巴微抬,带着一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了然审视。
“认识我的,”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吐字清晰,沙哑的质感在寂静夜色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平静的叙述感,“都叫我——”她停顿了一下,视线越过顾诺冰的肩膀,望向那一片灯火渐次升起、人影攒动、却又被她隔绝在感知之外的喧嚣河市。然后,清晰地吐出那个充满反差与荒诞感的代号:“十三区职业法师。”
夜气在脚边缭绕不去。河面上的灯笼倒影被水流拉扯变形。顾诺冰指间香烟的烟灰无声飘落。那带着薄荷冷感的烟味和她最后那个荒诞的法号,如同无形的迷雾,悄然缠绕上他衬衫微凉的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