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讲座之后,许念像是换了一个操作系统。
她依然泡图书馆,但不再是一个人闷头苦读。
她开始报名参加各种她以前不屑一顾的,由法学院和商学院举办的学术沙龙。
她不发言,就坐在角落里,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那些她从未接触过的思维方式。
这天,她和林菲菲在食堂吃饭,林菲菲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红烧肉,唉声叹气:
“念念,你最近好奇怪。以前咱们吃饭,聊的都是新上映的电影和八卦,“
”现在你张嘴闭嘴都是‘前提可靠性’‘归纳谬误’,我感觉我快失去你了。”
许念刚想说什么,食堂门口的公告栏忽然一阵骚动。
几个学生围着一张新贴出的海报议论纷纷。
“校辩论队开始招新了!”
“天哪,今年的选拔评委里有江澈学长!”
“真的假的?他不是早就不管队里的事了吗?”
“校队……”
许念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A大的校辩论队,是所有辩手心中的圣殿。
能进去的,无一不是精英中的精英。
林菲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色一变,立刻按住她的手,紧张兮兮地说:
“你可别想不开啊!那是什么地方?是人待的吗?更何况今年还有那个大魔王坐镇,你这不是去送人头吗?”
“送人头?”
许念慢慢地把筷子放下,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林菲菲看不懂的光。
“菲菲,你说,一块璞玉,是自己找石头磕磕碰碰地磨,快一点?“
”还是直接被送到最高明的工匠手里,让他用最锋利的刀来雕琢,快一点?”
林菲菲被她绕晕了:
“什么玉啊刀的……”
许念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决绝和疯狂:
“我不是去送人头。我是去把那把刀,亲自递到他手里。”
她看着林菲菲震惊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
“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接。”
校队选拔赛的现场,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长长的会议桌一侧,坐着三个评委。
文学院的老教授,校团委的老师,以及……坐在正中间,仿佛自带低气压结界的江澈。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套头卫衣,更显出他皮肤的冷白和眉眼的清隽。
他面前既没有笔记本,也没有水杯,只有一支笔,被他漫不经心地在指间转动。
那姿态,不像评委,更像一个百无聊赖的君主,在审视他的王国。
许念是三号。
当她走上台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带上了一丝同情和看好戏的意味。
谁不知道,上次“长庚杯”,她被江澈批得体无完肤。
她的辩题是“科技发展是否拉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一个老掉牙的题目,却最考验功底。
许念深吸一口气,站到了反方“否”的立场上。
她的开篇,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讲任何煽情的故事。
“主席,评委,大家好。我方认为,科技发展并未拉远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我将从两个层面论证我方观点。第一,从物理空间层面,高铁、飞机等技术极大地缩短了我们与亲友的物理距离,这是客观事实。“
”第二,从情感交流层面……”
她语速平稳,吐字清晰,像在搭建一个精密的建筑模型。
每提出一个论点,都立刻跟上一个清晰的数据或者一个被广泛承认的社会学理论作为支撑。
坐在下面的林菲菲,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这还是她那个在辩论场上光芒四射、激情澎湃的好朋友吗?
现在的许念,冷静、克制,甚至……有些枯燥。
许念她自己知道,她的掌心全是汗。
她每说一句话,都在用江澈教她的那套“逻辑”来审视自己。
这就像戴着镣铐跳舞,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自由辩论环节,对方二辩猛然发难:
“请问对方辩友,你难道没有感受到,我们现在沉迷手机,过年回家,一家人坐在一起,“
”却是各自刷着短视频,这难道不是一种疏远吗?”
这是一个极其容易引发共鸣的场景,是过去许念最擅长发挥的领域。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拔高声调,用排比句来渲染那种情感的疏离。
但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她看到了评委席上,江澈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那句“不疼,她记不住”,像一根冰锥,瞬间扎醒了她。
她稳住了呼吸,开口道:
“谢谢对方辩友。您提出的场景确实存在,也确实令人痛心。“
”但我们需要区分,这是‘科技’本身的问题,还是‘人如何使用科技’的问题?“
”这就好比,菜刀可以用来切菜,也可以用来伤人,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论证‘菜刀的发明拉远了我们和美食的距离’。“
”您混淆了工具的属性和人的主观选择,这是一个逻辑归因的错误。”
全场寂静。
连文学院的老教授都忍不住点了点头。
比赛结束,评委点评。
老教授和团委老师都对许念的表现赞不绝口,夸她“逻辑清晰”“进步神速”。
最后,话筒递到了江澈面前。
他终于停止了转笔,身体微微前倾。
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许念。”
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连名带姓地叫她。
许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骨架搭得不错。”
他淡淡地开口,像是工匠在评价一件半成品。
“稳了很多。”
许念的心刚要落地,他下一句话又把她扔回了冰窖。
“但是,只有骨架的怪物,是吓人的,不是动人的。”
许念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江澈看着她,眼神锐利得像他手里的那把刀:
“你刻意回避了所有情感的表达,甚至在对方抛出最能共情的话题时,你给出的,是一个冰冷的逻辑模型。“
”你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辩论的目的是说服人,而不是说服一台机器。逻辑是骨骼,情感是血肉。“
”只有骨架的怪物和一滩烂肉的生物,都走不远。”
他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剖析得淋漓尽致。
许念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她拼尽全力,按照他的标准去做,结果,还是错的。
她红着眼睛,不服气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到底要怎样才算对?”
江澈看着她眼里的水光和不灭的火焰,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想知道?”
他问。
许念咬着唇,不说话,只是倔强地看着他。
“可以。”
江澈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迅速写下一行字,然后撕下来,走到她面前。
他把那张纸条递给她,身体靠近时,许念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阵好闻的、像雪后松林般的清冷气息。
“这是我以前参加亚洲大专辩论赛的所有视频资料库的内部密码。”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一周之内,针对我作为四辩的每一场结辩,写一份三千字以上的逻辑复盘和语言策略分析报告。“
”写不出来,或者写得让我不满意,”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就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他直起身,将那支笔插回卫衣口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留下一屋子错愕的人,和一个呆立在原地,手里攥着一张滚烫纸条的许念。
纸条上,是一串复杂的密码,和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迹——
“雕琢开始。许念,别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