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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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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7月30日……星期一……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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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志愿回来后的这些天,买菜、洗衣服、帮亲戚带孩子、约同学朋友……我努力把每天的日程填满,不让抽空的躯壳有时间悲伤、自怜。
前天路过抚平湖,突然发现刚整修好的驳岸旁摆了一排漆成五颜六色的小船,有人学着市里的公园开始做划船的生意了。艺婷是个赶时髦、爱尝鲜的人,她兴致勃勃地要去试试这县城独一份的新项目。乐为也不是个扫兴的人,说光划没意思,要比赛看谁划得快,输了的人请客喝汽水。女生和男生比速度肯定是不公平的,于是我和施莱特一组,艺婷和乐为一组,分别上了两条船。
这船像小时候用纸折的小划子,两头尖尖,没有顶棚,中间横着两根一掌多宽的木板,每排坐一个人宽松,坐两个人很挤。调整好船头方向,发令出发。我坐在前面边划边喊口号,施莱特坐在后排奋力划桨,很快驶离岸边。这是我第一次用桨划船,有了上次在奚萍家用撑杆撑船的经验,这次我已能熟练地控制船的方向。划了几分钟,感觉身旁无人,我回头望去,才发现艺婷和乐为的船还在岸边打转转。
施莱特放下桨,笑着冲乐为挑衅:“行不行啊?!要不要我们放水,等会你们?或者我来教你划?”
乐为也不示弱,放狠话道:“你少嚣张!看我们后来者居上!你等着给我们买汽水吧!”他嘴里说着,手上也没闲着,船头稍一转正就开始大力挥桨。艺婷也边笑骂施莱特,边使劲划。
看他俩拼命追赶的架势,我和施莱特不敢怠慢,赶紧把手调整到桨柄省力的位置,继续喊着号子,舞动船桨。夏日午后的日头烈,坐在没有顶棚的小划子里,胳膊晒得生疼,靠近浆板的手时而迎接激起的浪花或没入水里,冰凉舒爽。这短暂的快意让我乐于加快挥桨频率和延长拨水时长。在我们抵达湖中心的航标小划子时,乐为和艺婷并没追上来,施莱特为庆祝我们的胜利,也为向乐为炫耀,举着桨反复喊着最近热播的《金装四大才子》经典台词“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也跟着附和“好兄弟!”。乐为把失利归结于最开始对如何掌控船不熟悉,要求再战一局。我和施莱特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拒绝了他的“请战”。
湖心的风虽是热的,但遇到沾满水的胳膊还是能给人带来些凉意。这是我第一次从湖对岸隔着湖看学校、看每天上下学的路,换一个角度远远地看那些身边熟悉的事物,感觉似乎又有不同。放松下来,没有竞争的压力,感知的事物的敏锐度逐渐恢复,这才发现我右手虎口处一小块皮被磨掉了,水珠从旁滑过疼得我“嘶”地吸了口气。施莱特见我抱着手看,半开玩笑半关心地问:“没事吧?受伤了?不会又让我送你回家吧?”我回头白他一眼道:“没事!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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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奚萍邀大家去她家玩时把给大家带路的任务交给了我。去年,我先坐客车到进村的路口,又换乘自行车骑了二三十分钟才到她家。这次我打算约大家组个自行车队直接骑去她家。这样可能会比坐客车花的时间长些,却不用担心人多换乘的问题。而且这将是我第一次长距离公路骑行,想来应该会很有趣。
主意打定,我便开始邀人。不料东霞和莫凌波交完志愿表之后就离校回家了,艺婷跟四眼去外地玩了,乐为约了他初中同学,施莱特说要去外地参加军检。据说不久之后复读班要开始启动补课了,大家能聚在一起的窗口期估计是越来越少了。眼看着计划要黄,我难免神情有些落寞、失望,施莱特看在眼里,改口对我说军检是下午三点集合,我们可以早点出发,赶在那之前回来就行。
昨天清晨从家里出发时天气还算凉爽,我与施莱特骑着两辆车,相互追赶着,顺着出城的路往市里的方向行进。经省道转国道,路边景色由高高低低的各种门面、房舍换成了沿路的一排法桐或杨树,树后大大小小的田块间零星立着拉着电线的电线杆、杂乱的灌木和小茅草棚。施莱特从未去过奚萍家,一开始他还漫不经心地劝我不着急,慢点骑。在骑了半小时后,路边景色逐渐荒凉,不见有村落影子,他开始心慌,时不时问我还有多久到,会不会骑过了、走错了路。对于他的问题,我没法回答,实在是因为我自己心里也没底。我不清楚以我们的骑行速度会比坐车要多花多长时间。我仅去过一次,对路线不熟悉也可能会增加去程的时间。客车和货车时而从身边呼啸而过,下午三点的集合截止时间如同一个倒计时,不断在我眼前闪现。我拼命蹬着自行车踏板,牙盘高速旋转,把车骑得几乎飞了起来。施莱特紧紧跟随着我,专注蹬车减少了他不断发问和我“逗咳嗽”的闲工夫。
看见转乡间小路的标志牌时,我松了口气,知道路没走错,也可以回答施莱特剩下路程大概需要多长时间了。碎石土路限制了行车速度,颠簸、晃眼的光斑,去年的记忆逐渐清晰,羊肠小路、土坡、田埂、竹林、鱼塘,奚萍家到了。门楣上挂着“照妖镜”的老式院门并未上锁,推开那两扇对开木门,吱呀声通报着我们的到来。奚萍满脸堆笑地从屋里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我们在院里停车。奚薇的同学、敏敏和敏敏哥也都在,年轻人很快打成一片。那连体小划子一如既往存在漏水这个“老大难”问题,只是今年简单的修补仍无法达到载人下水的程度。男生间似乎极容易熟络,施莱特和敏敏哥才认识没一会,却如同熟识多年的老友,一唱一和地与女生斗嘴,下湖摸“藕肠子”打配合也相当默契。
去时有了经验,返程时间便能算得精准。从集合时间倒推,我们一点多就得出发。吃过午饭,稍做休息,准备回城。奚萍客气地把我们送出竹林,说过些日子,约上艺婷和东霞她们再去玩。我也客气地应了,只是心里想想,感觉能把人凑齐再去的机会渺茫。
又是夏日午后的烈日,这天还少了前一日湖水的清凉,只好靠车速带来的风聊以驱暑。这时从市里开往县城的班车大约是早上开过去的,好几个司机在我们车后老远就开始有节奏地点按喇叭,车经过我们身边时还刻意摇下车窗看稀奇似的扭头看我俩。施莱特笑着说我俩是找罪受的神经病,我也笑着附和。神经,却也快活。
今天施莱特突然煞有介事地打电话说他早上在军检的地方遇到苏小鹏了,下午还要面试,然后就挂了电话。不知他为什么会没头没尾地专门打电话告诉我这个,但我着实被这个消息惊到了。她爸跟我说了她填的第一批志愿,却没告诉我她还报了提前批。以我对她的了解,她的性格、爱好没有一丝能跟部队对上号、挂上钩。回想若干年前,她似乎曾说过有报军校的打算,无非是因为军校免学费、发生活费,她某个亲戚在首都某部队是个军官,可能会有好的工作安排之类的。但那时似乎也就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真的报了,还去体检、面试了。而我想考军校的心,终究只是止步于“想想”,从未执行一丝一毫。从某个角度看,这也算好友与我“心有灵犀”,替我圆了心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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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我是沉浸在苏小鹏报军校的震惊中,还是流连于与朋友在田间玩乐的回忆里,都抵不过父母争吵的威力。今天的争吵结束于爸爸朝我怒吼:“你自己的事怎么都不干?!还不去看看查分的情况?!”这一招叫“模糊焦点、转移话题”,是爸爸常用的结束争吵的手段。我虽看得明白,但无端充当了出气筒,还是有些委屈。算了,他们的争吵由我而起,可怜天下父母心……
接到爸爸的指令,我去给招生咨询的打电话,抄的那个号码怎么也打不通,只得去学校打探情况。行至半路,遇到毛广海,他穿着黑色T恤、白色球裤,拖着人字拖,背着装有简单行李的背包,准备去客运站坐车回家。听说我要去学校看查分结果,他便改了主意,转托随我回了学校。
“你怎么今天才回家?”我随口闲聊。
“唉!回去也没什么事,在这边闲逛了两天。”他说得随意,我却觉察出他有些许迟疑,也许回家有不愿面对的什么吧。
“你平时成绩挺好的,也许这次是大意了,没发挥好!”我安慰道。
“嗨!我这人水平就这样。”他答道,不知这是谦虚,还是意志消沉、失去自信了,与我印象中高一时总端着“天下老子第一”的姿态、自信到嚣张的他全然判若两人。
“呃~第二批志愿你没填,是已经打算好复读了还是有其他打算?”我不知从何安慰起,也许安慰对他来说也是种羞辱,便另起话题。
“再好好复习一年吧,不能再吊儿郎当了。”他笑笑,仍旧说得轻巧。
找到值班的招生老师,我俩报出姓名和考号,老师说查询结果没问题,我不死心继续追问其他人的情况,老师说这一批查分的人里除了一个人综合科分数汇总少加了2分以外,其他人分数都没错。抱有侥幸的小火苗被浇灭后,心中反而坦然了。
我俩离开学校,一路聊着志愿、复读的话题。行至客运站,毛广海上车前客气地冲我说了句“谢谢”。这突如其来的礼貌让我有点不适应。是高考失利的磋磨夺走了他原来的霸气、棱角和个性?还是挫折教会了他人情世故?这是成熟还是消沉?这变化是好还是坏呢?
人啊,终究是会变的!也许,人的成长只在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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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8月2日……星期四……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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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菜、洗衣服、帮亲戚带孩子,这些根本无法让“陶然”这个名字从我脑海里消失。爸妈为我志愿的事吵嚷不断。在这个漫长难熬的暑假,心烦意乱的我决定找点事做。之前军乐队的兵哥哥说我可以去找他们班长学乐器,要不去找他们?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这样去麻烦别人好吗?我不知道他们部队番号、地址,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班长姓孟。在偌大的一个县城里,这要如何找?可越难完成的事越激发了我的挑战欲。考虑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行动。
我骑上自行车往县政府的方向去,印象中县政府隔壁大院的门口有值勤兵站岗,去那儿也许能问到。来到目标大院,院门口拦着拒马路障,门侧岗亭站岗台上笔直地站着制服笔挺的值勤兵。我下车推行进院门,立马被一个粗犷严厉的声音喝止:“干什么的?!”
只见值勤兵已转向我,我便笑着迎上去说:“我找孟班长,他在里面吧?”
“哪个孟班长?”值勤兵语气稍有和缓。
我装熟地说:“就是军乐队的那个孟班长啊,个子不高,眼睛细长的那个。”
“你跟他什么关系?找他什么事?”他盯着我从上到下审视,让我很不自在。他的问题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故作镇定,笑着含糊答道:“哦哦,是有点事要找他,他在里面吗?”
“我们这里没有军乐队!”值勤兵冷冷地回答。
“啊?不会吧?他跟我说他是部队军乐队的啊,这不是部队大院吗?怎么会没有呢?”我不想被一两句话就打发了,露出着急的神情,装傻纠缠。
“这是总部,里面住的都是干部!你说的那个军乐队应该是个独立排,不在这里。”值勤兵见打发不了我,只好多说了两句。
“那你知道军乐队在哪不?”我打蛇随棍上,笑着追问。
“我们有两个独立排,军乐队是哪个独立排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你。请你离开!”值勤兵严肃地举手示意。我见不可能再问出有效信息,只得骑车慢慢往回走,可就这么放弃又心有不甘。
离部队大院不远的小卖部,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在买东西。我赶紧走过去向他打听独立排的地址。他用与值勤兵相同的眼神上下打量审视我,但说话语气柔和了几分。他不知道军乐队属于哪个独立排,只知道两个独立排一个在粮油厂附近,一个在砖瓦厂附近,具体位置他也说不清。
在县城土生土长十几年,粮油厂、砖瓦厂这两个地方竟完全在我的生活圈子之外。从小卖部老板口中得知,粮油厂在县城东北边,离得稍近,砖瓦厂要出县城往南走,有些远。我决定按大致方向先到粮油厂附近再找人打听。
经过县城唯一的立交桥,顺着引桥往前,来到过江大桥的桥头,这里离我家很近。以前在我家马路对面开着家国有粮油铺。铺子开间很大,里面荫静到有些阴森。米面装在很大的木斗里,那木斗大到能装下好几个小孩。爸妈买米面会带个布口袋,接在木斗旁倒梯形白铁皮口下。营业员说声“接好”,米面便应声而下。油和醋装在半人高的大陶罐里。小时候,我常帮着跑腿来买油买醋。营业员让我把从家里带来的玻璃瓶子接在一个铜嘴上,他用吊子把油或醋倒进对应的大漏斗里,并嘱咐我拿好瓶子、对好瓶嘴,随着拉杆压下油或醋便“唰”地一下滋进我手里的玻璃瓶里。现在这个粮油铺、院子和旁边的家属楼早拆了,地卖给了外地老板,开发成了综合市场。临街统一建起两三层琉璃瓦仿古的商铺和门店,店面围着的中间天井被隔成“豆腐块”大小的摊位,卖各种小商品。生意说不上好坏,只是除了请客吃饭,本地人买小商品还是会去不远的“瞎子巷”,不会来这里。
除了这个综合市场,桥头的另一侧是蜿蜒的土堤坡。顺着土堤坡往前走,不远便是蒋丽琴家,她家住的是堤坡下粮管所的家属楼。她爸妈原是粮管所的职工,改制下岗后才去街上摆小吃摊。她爸妈身体都不太好,她妈生她时快四十了,属于高龄产妇,落下一身病痛。她爸总是咳,我妈说那是“痨”。以往,这条路的终点对我来说就是蒋丽琴家,再往前从未去过。今天我要去前面看看那未知的世界。
堤坡蜿蜒、高耸,看到不尽头。两边坡上,蒲公英、马齿苋长在或青或黄的狗牙根里,像癞蛤蟆背上的疣,东一块、西一块,疙疙瘩瘩。堤下两三层楼的民房大多未高多堤顶,只有堤脚的杨树能遮挡堤上人的视线。堤顶路面被车轮轧得弯七扭八、高低不平,加上碎石“助力”,骑车变成了件需要专注且痛苦的事。
不知颠簸了多久,堤下民房渐稀,在黄绿纵横的田块中出现一个大院子。一圈大大小小的红砖平房围出这个院子,院中水泥地上摆着几台已锈蚀的没有传送带的传送机。我顺着接到堤脚的水泥路骑车到院前,看见院门旁挂着粮管所、粮油厂和购销公司好几块牌子。栏杆式的院门紧锁着,门旁不远,从水泥坡上去的平台上放着一大块锈了的厚钢板,想来可能是地秤。院墙外荒草丛生,墙上隐约可见斑驳的、刷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白色宣传标语,进深大、房顶高的大门上写着“仓库”的简体字,低矮的连廊小平房房门上用同款字体写着“办公室”。
在院门外喊了几声、张望了会,没人。我只好顺着院前的水泥路往前走,遇到人便问附近有没有当兵的住所。有个背着藤筐的老头告诉我这里已经到了劳改农场的地界,前两年农场改制,这周围驻守的部队已经迁走了。我知道农场离县城不远,他们有自己的学校、医院,有自己的一套体系,甚至说话也与我们的方言不同。小时候大人们常说农场各方面条件、待遇都比县城街上好,没想到他们也改制了。
我向老人打听到往砖瓦厂走的路,继续骑行,经过人迹寥寥的堤坡,到桥头、“瞎子巷”、“十元休闲”街、抚平湖、县师范、机床厂、新客运站……一路上,周围的环境熟悉而又陌生,我发现:我即将要离开的这个地方,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却从未真正了解它。
姥姥常自豪地跟我讲古:她小时候江上没有桥,过江要坐船,偶有天寒年景,江冻上了人才能从江上走过去。当年这里码头好,卖米卖布的都要来,很多货物也都从这里过,买卖繁盛,被称为“小汉口”。学校老师介绍这块平原,常给它冠以富庶的鱼米之乡之名。可眼前的景象却难以和这些印象关联上。
早年老城区马路两旁三四十公分粗、能左右拱卫形成绿荫走廊的法桐被一砍而尽,取而代之的是时常被打破白色玻璃灯罩的不锈钢路灯,下雨济水、走路崴脚的地砖和密密匝匝的小门面。抚平湖旁的立交桥和与之相接的双向四车道作为县里的面子工程,三不五时会打围维修,可这条水泥路不是丢了井盖就是被压裂了路面,仍五米一坑、十米一坎,骑车经过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县师范对面是棉纺厂旧址。大姑妈原是棉纺厂的职工,也是最早改制下岗的一批人。棉纺厂的厂房、机械和地都卖了钱给职工发遣散费。外地老板来开发建商场,建到一半烂尾跑了。后来又有人把它整改成商贸市场,却并没多少店家入驻,生意一直要死不活。现在这里两层楼的商铺大多开的是游戏厅、网吧、酒吧或KTV,白天冷清,晚上热闹。老板们私自隔出各种小包间、拉上各种彩灯、电线,如盘丝洞一般乱七八糟、破破烂烂。表姐曾告诫我晚上别往里走,里面喝酒、打架闹事、嗑药的多,对女生来说很危险。机床厂厂址还在,只是院门大锁,里面早已不开工,员工们大多停薪留职,自谋生路。初三暑假我与小妮子一同参加的那个补习班便在机床厂。那个班是职工家属办的,教室是一间厂办公室,红砖房的山墙和水泥台阶上大多爬上了肉茸茸的青苔,路边葱茏郁闭的大樟树上时而传来各种鸟叫声。厂区幽静,倒也适合念书。
新客运站在县城边缘,再往前、往左、往右便都算出城。客运站最早在桥头,也就是我家隔壁,紧挨着老城区的主街,后来配合新区建设搬到了抚平湖旁,兼顾了老城区和新城区两部分人坐车的便利,再后来就搬到了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叫“新客运站”,它其实已经建好运营好几年了,只是大部分人还是习惯在桥头或抚平湖车站等车,不愿先花钱坐环城车出城到客运站,于是客车也还是从桥头到抚平湖再到新客运站沿路接人。大部分人保持着老习惯,于是新客运站无论建了多久,大家不去用,在概念里它就总是新的。
过了新客运站前的大转盘往南,临街的两层小楼、红砖房、土坯房越来越少,笔直的水泥路两旁除了高耸的杨树、扯着电线的水泥杆,便是各种田块。烈日噬咬皮肤的疼痛也妨碍不了我的各种猜测:路上有岔口有转弯吗?能找到吗?会出意外吗?见面了怎么开口?被拒绝怎么办?……
频繁找路人验证去砖瓦厂的路,所有人都告诉我“还早,向前”。直到路边的高坡上出现一段红砖墙和一个不显眼的铁门,我把自行车推上土坡,顺着门缝往里打探,刚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某某监狱,一身绿军装便挡在我面前,是站岗的士兵。我向他打听砖瓦厂和独立排,他说这里就是砖瓦厂,独立排在隔壁。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在树枝遮掩的缝隙中找到个小铁栅栏门,门后是一个狭长、封闭的小院,门口粗壮的构树把这个小院顶遮了多大半。院旁一排矮小的平房,阴暗潮湿,住的人不多。孟班长见我找上门很是错愕,手局促地抬抬放放不知要落在何处,嘴张了几次,说了个“你”字就没了下文。班长身后的门框边时不时露出几双眼睛、探出几个半截脑袋听我们在说什么。
“还记得我吗?一个多月前建党文艺汇演的晚上,我们上次在学校操场见过的。那时说可以教我学乐器,现在我来了,能教我吗?”我笑着说道,尽量显得松弛、大方。这是我一路上推敲了许久的开场白。这些话还没说出口时,见到孟班长的样子,我就知道自己的出现给他带来了麻烦,但还是决定问一下试试。
“哦……我也很想教你,但……部队有纪律,不让我们跟地方上的社会女青年过从甚密。”班长犹豫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有些底气不足。失去了夜色掩映,他身上那晚的英气与潇洒消失殆尽,眼前活脱脱是个被管束的小媳妇。
我想过会被拒绝,但没想到被拒的理由竟是因为“社会女青年”的身份。原来在别人眼里,我已不是孩子、不是学生,而是一个社会女青年了。这个定位让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啊?这样啊……呵呵,给你添麻烦了啊!”我嘴上这么说着,脚却没有挪动步子离开,终究是不甘心大半天的寻访只因一句拒绝便回头。
“你要是真想学,可以跟我们指导员说,他批准了就可以。”班长接着说:“只是最近指导员不在,要过些天才能回来。”他前一句话掐灭的希望又因他这句话死灰复燃。
“那你们指导员回来了,你帮我说说?”我笑着委托他。
“嗯,我不保证他会答应哈。”
“嗯嗯,理解,你能帮我问就很感谢了。”
“你高考分数下来了?考了多少?”他放松下来,开始闲聊。
“584,应该能走一本吧……”我说:“唉,也不确定,录取通知还没来。”
“这么高的分肯定没问题的。”他眼里闪烁着羡慕与向往:“恭喜恭喜啊!你以后就是大学生了,真厉害!”
“借你吉言,”我笑答:“等拿到通知书了请你吃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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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生都在寻访,看似在寻访一些人、一些事,在找工作、找伴侣,实则在寻找自己。在不断的经历中,认识自己,了解自己的需求与定位。
若干年后,抚平湖旁的水泥路仍五米一坑、十米一坎。若干年后,桥头综合市场改成了停车场,县师范取消了,“新客运站”在人们心里终于活成了“客运站”,去掉了前面的“新”字。若干年后,小县城被评为贫困县,县电视台对此大肆宣传,县城出入口的客运站旁也拉起横幅,喜迎由此带来的资金与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