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和煦,吹不散京城里新起的闲言碎语。
起先,只是达官显贵后宅的女眷们聚在一起时,用团扇掩着嘴角的几句窃笑。不出三日,这股风就从朱漆大院里吹了出来,落进了市井街头的每一个角落,成了茶馆说书人最新的醒木段子,比那前朝的风月演义还要引人入胜。
城南最大的一品香茶楼里,热气蒸腾,人声鼎沸。
“各位看官,要说这京城里最新的奇闻,既非妖魔鬼怪,也非神仙下凡,而是出在我等脚下这皇城根儿,镇国大将军府上!”说书先生一拍醒木,满堂的嘈杂声顿时小了三分。
“那苏家的大小姐苏糯,自打被咱们英明神武的七王爷退了婚,受了刺激,整个人就疯魔了!”
底下立刻有人高声附和:“我隔壁三叔的表妹就在将军府帮厨,说得……那苏大小姐如今是不吃饭了,每顿饭就一碗清水煮的绿叶子菜,上面飘着连几颗油星都没有,比庙里的姑子还素净!还说是什么,能把身上的肥油给刮下去!”
话音未落,另一桌一个穿着绸衫的商人模样的人,一脸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对着同伴啧啧称奇:“这算什么!我听到的更邪乎!说她每日天不亮就起身,衣衫不整地在院子里蹦跳打转,那身形,好家伙,我听人形容,就像一头白面发酵过度的母猪,在地上打滚撒欢!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什么燃烧我的肉,还我苗条身!这可不是中邪了?”
“哈哈哈……”满堂哄笑。
“我看啊,是情根深种,爱而不得,想用这种作践自己的蠢法子,博取七王爷一丝怜悯,想让他回心转意呢!可惜啊,咱们七王爷是什么人物,岂会被这种下作手段蒙蔽?”一个自以为是的书生摇着头,满脸鄙夷。
苏糯的名字,在短短几日内,就彻底与疯癫、痴肥、不知廉耻这些词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成了全京城茶余饭后最活色生香的笑柄。
七王府,书房。
檀香袅袅,夜煊寒一身玄色常服,临窗而立,正一丝不苟地临摹一幅兰亭序。他腕力沉稳,笔走龙蛇,心无旁骛。
“王爷。”侍卫长青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
夜煊寒没有回头,笔锋依旧流畅:“说。”
青枫硬着头皮,将坊间的流言,以及从将军府传出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当听到苏糯学兔子吃草、学肥猪打滚这些字眼时,夜煊寒悬在半空的手腕,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
就是这一下,一滴浓墨从笔尖滑落,污了洁白的宣纸,恰好砸在了一个之上,毁了整幅字的清雅俊逸。
他终于停了笔,缓缓将狼毫搁在笔洗上。
“她还在继续?”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仿佛让室内的温度降了几分。
“是,王爷。”青枫垂首,“将军府的人说,苏大小姐确实食量锐减,每日都在院中……活动筋骨,风雨无阻。还说,人好像清减了些,但……精神头却很足,眼神也不似从前那般呆滞了。”
夜煊寒拿起茶杯,用杯盖轻轻刮着浮沫,发出一连轻响。他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苏糯那庞大的身躯,在院中笨拙扭动的滑稽模样。这画面非但没让他觉得可笑,反而生出一股强烈的烦躁与厌恶。
哗众取宠。
除了这四个字,他想不到别的解释。这个女人,究竟要蠢到何种地步?以为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就能洗刷掉他对她的印象?就能让他夜煊寒另眼相看?她越是如此折腾,越是证明了他退婚的决定有多么明智。一个连基本闺仪和颜面都弃之不顾的女人,简直就是皇室的耻辱。
“随她去。苏将军府的笑话,与本王无关。”他挥了挥手,示意青枫退下。目光落在被墨点毁掉的字帖上,那股莫名的烦躁愈演愈烈,最终,他伸手将那张宣纸抓起,揉成一团,狠狠掷进了墙角的废纸篓里。
将军府,苏糯的院落却是一片难得的安宁。
外面的风言风语,碧珠听了回来,气得在屋里直掉眼泪,好几次都想冲出去找人理论,全被苏糯给摁了下来。
“让他们说去,嘴长在他们身上,我还能一个个撕了不成?”苏糯正在做一组林清彦新教的拉伸动作,呼吸绵长,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有那闲工夫跟人生气,不如省点力气多走两步路。等我瘦下来,比什么解释都有用。”
她的心态很稳。这些流言蜚语,减肥路上额外的负重,只会让她走得更坚定。
这日,林清彦为她诊脉之后,面色平静地写下一张新方子。
“大小姐体内余毒去了十之七八,但五脏六腑间常年累积的痰湿淤塞,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可化解。”他将笔放下,声音温润,“需要一味九节菖蒲为药引,打通经络,此物对年份和品相要求极高,须得根茎饱满,内里呈朱砂色者为上品。京中,唯有百草堂才有此等货色。”
碧珠立刻应道:“奴婢这就去!”
“我亲自去。”苏糯却在此时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小姐!”碧珠急了,脸都涨红了,“外面那些人……那些人把您说得那么难听!您何苦出去让他们指指点点,平白受那个气!”
苏糯慢慢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已经比从前灵活不少的筋骨。身上的衣袍依旧宽大,可她能感觉到,腰腹间的肉似乎没有那么紧绷了。她走到窗边,看着院中明媚的阳光。
“我若一直躲着,就坐实了他们的说法,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没脸见人、因爱成痴的疯子。”她回过头,看着碧珠,“我要出去,堂堂正正地出去。我要去看看现在的京城,也要让那些人看看,我苏糯,活得好好的,没有哭天抢地,更没有寻死觅活。”
一辆样式普通、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从将军府的侧门悄悄驶出,汇入了京城川流不息的车马人流中。苏糯坐在车厢里,掀开一角帘子。长街熙攘,商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车轮的滚滚声,交织成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