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俞公民带领一帮《京都晚报》社的记者、编辑和工会人员,到医院里看完了孙莲心,留下一大堆礼品和一张报社二十万的捐款支票,还有社长俞公民自己掏腰包的五万块钱的红包,之后,俞公民就带着众人呼呼啦啦走了,妈妈刘菊梅去送俞公民他们了,病房里顿时空旷寂寥起来,让孙莲心感到心也在发空。但当时她就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本社的同事,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声音,她心里难过极了。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回到报社,像原来一样朝九晚五地上班,她可不愿意以一种丑陋不堪的形象在报社上班,更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被人指指戳戳,或者那些不懂事儿的孩子们,会向她丢石头,骂她丑八怪,吃白菜,白菜没吃到,吃到一根臭鞋带,之类的难听的话。尤其如此,还不如远离耻辱,不问红尘事,活在红尘外,谢世来得干干净净,一身轻松。
妈妈刘菊梅出去送送报社领导和一帮同事的时候,孙莲心再次计划好了,她要离开这个世界,想到此时,她忍不住落泪了。
正在孙莲心在病榻上默默垂泪的时候,陈帅溪突然带着一堆礼品进来了,把礼品往桌子上一扔,就怔怔地死死盯着孙莲心,一动不动,两眼惊愕。
孙莲心感觉十分灵敏,她已经察觉到了屋里的异样,她知道有人进来了,本能地问:“谁?”
没人吭声,屋里死寂。
“谁?”孙莲心张大了嘴巴问道。
回答她的还是寂静。
陈帅溪俏丽的美眸,慢慢地泉水一样,涌出了晶莹泪水,但她憋着,死死憋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是你吗?帅溪,你来了吗?”孙莲心惊问一句。
陈帅溪眼里的泪水越来越多,泉眼一样流淌着。
“是你吗?帅溪,你来看我了吗?”孙莲心语调哀伤,凄凉。
孙莲心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是陈帅溪来了,肯定是陈帅溪来了。
她孙莲心被爆炸的煤气灶烧成残疾人以后,她心里承受了巨大伤悲,她最想见,最想倾诉的人就是陈帅溪,她想见陈帅溪比想见莫之叹的愿望还强烈。
从她出事儿,到犹豫不决地想跟莫之叹分手以后,她最想见到的人就是陈帅溪,有些明里暗里的话,不能跟父母讲,也不能跟弟妹讲,也不能跟莫之叹讲,但可以放心地跟陈帅溪讲,她跟她讲什么都无所顾忌,没有任何负担,她觉得这个世界上陈帅溪是她唯一相信,也值得倾诉的人,她愿意把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女孩子家的快乐、痛苦,甚至女孩子的隐秘,都向她倾诉,倾诉以后,她会完全彻底地舒服,尘世的所有的累,都会风吹雨打去,一扫而光,变得晴空澄明,不留痕迹。
她想把自己内心烧伤毁容以后的痛苦,绝望,跟莫之叹要重新梳理的恋爱关系;父母准备卖掉祖房救她;弟弟孙一定和妹妹孙文艺不想考大学了,要辍学出去打工挣钱给她整形美容;她不想拖累众人,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儿,都一股脑地跟她倾诉一下,把内心淤积的郁闷统统倒出来,然后再清清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让陈帅溪到她的忌日那天到坟上看看她,给她买几个她爱吃红富士苹果,脆甜的那种,再给她摆几支鲜花,最好是野花,她爱闻没有沾染铜臭气的野花的味道,不爱闻城里花店的喷洒了香精的标价的花,觉得那些花就是掏人家口袋的小偷。还有,给她坟前不要烧香,也不要烧纸,她闻不得烟熏火燎的味道。
可是昨天的时候,这一切都有所变故,她孙莲心又最怕见到陈帅溪,甚至拒绝她来看她。她不怕鹿含笑看见她被大火烧得难看的样子,她们是情敌,她万一死了,鹿含笑跟莫之叹在一起亲近的时候,眼前浮现出她孙莲心陋鬼一样狰狞的脸,就会吓得魂飞魄散,就会搅黄了她和莫之叹的男女苟合的好事儿,不能苟且,会在鹿含笑的心里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这阴影会跟随她一生,想想,都会让她恶毒地开心,让鹿含笑气急败坏。她鹿含笑气急败坏,歇斯底里的样子,会让她孙莲心很开心,在那边做梦都会笑醒。
孙莲心最不想让陈帅溪看见自己这种丑陋无比的样子,如果自己最后选择死亡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最不想再见陈帅溪,给她留下自己最完美的印象,她不想让陈帅溪回忆跟她的美好往事的时候,留下一个很丑的形象,她不能让她心里留下阴影。
“是你吗?我的宝!”孙莲心嘴唇哆嗦地说着,欠起身子,手摸索着,试图摸到什么重要的东西。
陈帅溪强忍着泪水,想冲过去抱住孙莲心的时候,孙莲心突然爆发了。
“你别过来!”孙莲心忽然用手捂住了缠满纱布的脸,暴怒地大声说,“陈帅溪!你赶紧走,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丑陋的样子,从今天开始,我们就不认识了,不再是好闺蜜了,你走啊!走啊!你他妈的走啊!怎么还不走?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你走!走!走走走……走吧,求你了,难道想让我跪下求你吗?”
孙莲心突然下定决心,要把陈帅溪赶走了,她不想让自己最好的闺蜜看到自己毁容的狼狈不堪的样子。
“你走吧,我不想在看见这个世界了,以后就让你的眼睛代替我看这个世界吧,呜呜呜……”孙莲心别过身子,扭过脸去,就是缠着纱布的脸,她也不想让陈帅溪看见。
“你走!把你看见的东西还给我,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有看见,说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求你了,说你什么也没有看见!”孙莲心伤心欲绝地说着,声音都畸形变调了,变成了野鹅疯狂的叫声。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看见了世界上的恶……”陈帅溪忍不住再次流下了泪水,突然爆发出了哭声,风一样扑过来,抱着孙莲心哭着说:“宝!我的宝!我不敢看见你这样子。我要崩溃了,没有你,我还怎么活啊!”
两个好闺蜜抱头痛哭,哀声震落屋顶尘埃。
一小撮粉尘落下来。
又一小撮粉尘落下来,砸在孙莲心和陈帅溪抽动的肩上,砸痛了时间,砸肿了地板。
这时候送人回来的妈妈刘菊梅,她一进门,也被滴落的一粒飘落的微尘砸中了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