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倒计时像粉笔灰簌簌飘落,在育才小学五年级四班的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这天下午,李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摊开课本,却弯下腰,摸索着讲台那个被粉笔头、半截断尺和褪色奖状塞得满满当当的抽屉深处。窸窸窣窣一阵响,她再直起身时,怀里竟抱出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不是试卷,不是教具,而是蒙着时光尘埃的、零碎斑驳的童年遗迹。
“来,”李老师的声音带着点奇异的沙哑,像拂过旧琴弦的风,“趁还没散伙,‘瓜分’了你们的小时候吧!”
空气凝滞了一瞬,随即被巨大的、混杂着惊奇与莫名酸楚的喧哗涨满。孩子们蜂拥而上,围住了讲台,目光灼灼地扫过那堆被岁月浸染的小物件,仿佛考古学家面对一座突然开启的宝藏。
李小婧一眼就看到了那块灰扑扑的小石头。它安静地躺在杂物堆边缘,像一颗沉睡的星球。五年级开学第一天,她就是在操场跑道边捡到它的,那时它在她掌心,映着阳光,像一小片失落的月亮。“月亮石!”她轻呼,指尖触到那熟悉的微凉和粗粝的纹路,天文社成立那天的彩色蜡笔海报、薯片筒望远镜、深夜里调制的荧光颜料气息……瞬间奔涌而来。她紧紧攥住它,仿佛攥住了银河系最初的那粒微尘。
孟小胖则像发现了新大陆,嗷呜一声扑向一个揉得皱巴巴、边缘磨损的塑料袋,上面还印着模糊的薯片商标。“我的‘月光号’!”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那是天文社第一次参加学校比赛时,他引以为豪的薯片筒望远镜的“残骸”——筒身早已在一次次“升级改造”中压扁变形,糊在外面的星图彩纸也卷了边,沾满可疑的污渍和胶带反复粘贴的痕迹。他把它举起来,对着窗外昏黄的光线,眯起一只眼,像当年那样煞有介事地“观测”:“报告!发现李小婧的月亮石进入轨道!”
朱珠的指尖,却微微颤抖着落在一小管凝固的、干裂成龟甲状的金黄色物体上。是那管特制的荧光颜料!市里嘉年华比赛那天,她就是用这个,在深蓝幕布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花掉的妆,疯狂地画下那条救命的金星轨迹。颜料早已干涸发硬,再也挤不出丝毫璀璨的金粉,可当她的指腹摩挲过那粗糙的表面时,后台的窒息感、伙伴们沉默的注视、画笔塞进掌心那滚烫的信任、以及荧光轨迹在聚光灯下幽幽发亮的样子……电流般窜过全身。她小心地拧开同样斑驳的盖子,一股混合着化学原料和陈旧时光的、难以形容的气味飘散出来。她深吸了一口,竟有些贪婪——那是属于她的、跌跌撞撞的星光之路的味道。
杨安琪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深蓝色的小布包吸引。她轻轻拨开几根断掉的粉笔,将它拾起。布料柔软而陈旧,颜色沉淀得如同暮色四合时的天空。她认得这熟悉的触感,是当年她为天文社太阳系模型贡献的“宇宙背景布”剩下的边角料。她把它摊开在掌心,深蓝的绒面上,还残留着几粒几乎看不见的银色亮粉——那是她当年用胶水粘上去冒充遥远星尘的。她用手指轻轻捻着那细微的闪光,仿佛又看到自己笨拙地缝制行星轨道时,指尖被针扎破的小小血点。她默默地把这方小小的“宇宙”叠好,收进了贴身的衣袋。
王小刚则蹲在讲台边,在一堆散落的纸片里耐心翻找。终于,他抽出一本薄薄的、卷了边的硬壳本子。封面是普通的蓝色,但上面用极其工整的字迹写着“错题攻坚堡垒”,只是“堡”字还描红改过。他推了推眼镜,嘴角露出一丝怀念又无奈的笑意。翻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学公式、错题分析和订正,字迹从最初的歪歪扭扭到后来的日渐端正。然而,在这些“堡垒”的缝隙里,在页眉页脚的留白处,在铅笔轻轻打下的草稿线上,却爬满了另一种笔迹——歪歪扭扭的行星符号、潦草的计算光年的算式、甚至还有用直尺比着画下的、极其简陋的望远镜结构图。这些“天文笔记”像顽强的小草,硬生生在“错题堡垒”的砖缝里探出头来。他翻到某一页,上面用红笔醒目地打着一个叉,旁边却画了一个大大的、戴着眼镜的土星,土星环上还标注着“冰晶微粒为主”。他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随即又飞快地抿紧了唇,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柔和而悠远。他把这本“双面人生”的堡垒,紧紧抱在了胸前。
“瓜分”接近尾声。讲台上渐渐空荡,只剩下一些无人认领的橡皮头、断了芯的铅笔、空白的田字格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情绪,喧闹沉淀下来,变成低低的、带着鼻音的交谈和偶尔爆发出的、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孟小胖炫耀着他失而复得的薯片筒,却在擦拭筒身上一块顽固污渍时,动作慢了下来,眼神有些发直。朱珠把那管干涸的颜料攥在手心,指节泛白,低头看着自己鞋尖。杨安琪摩挲着口袋里的深蓝布片。王小刚则一遍遍翻着那本错题本,指尖停留在那些偷偷画下的星球上。
就在这时,李老师又从抽屉最底层摸出一样东西。不是谁的专属物品,而是一张被压得平平整整、边缘却磨损起毛的彩色糖纸。透明的塑料糖纸上,印着几个咧嘴大笑的卡通水果小人,在阳光下曾是多么鲜艳夺目。
“这个,”李老师的声音带着笑意,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喑哑,“是某次公开课,某个小馋猫偷偷剥开塞进嘴里的水果糖留下的‘罪证’。”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没人认领?那好,归我了。”
她拿起那张糖纸,对着窗外西斜的阳光。光线穿过透明的塑料,将那些褪色的卡通水果小人的笑脸投影在斑驳的黑板上,光影摇曳,模糊而温暖。一瞬间,无数个相似的午后涌上心头:课堂上传递小纸条的紧张,课桌下偷看漫画书的窃喜,分享一颗廉价水果糖时舌尖炸开的简单甜味,还有那些被粉笔灰染白的袖口和永远也擦不干净的课桌……那些被宏大叙事忽略的、细碎如糖纸般的日常,此刻却成了最汹涌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每个人的心堤。
李小婧忽然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块月亮石,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饱胀的寂静:“李老师,毕业诗……我写好了最后一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李小婧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讲台上那堆残留的童年遗迹,望向窗外那片被梧桐枝叶切割的、渐渐染上金红的天空,仿佛要将整个五年四班的时光都收拢进她小小的胸腔:
“当银河收费站亮起绿灯,
请投下我们揉皱的签名纸条——
那是从光年之外奔来的,
童年的星光船票。”
教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窗外归巢的鸟雀在树梢发出零星的鸣叫。朱珠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她紧握的、早已干涸的荧光颜料管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孟小胖抱着他的薯片筒望远镜,把脸埋在了那皱巴巴的筒身上。王小刚摘下了眼镜,用校服袖子用力擦拭着镜片。杨安琪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紧紧按着那片深蓝的绒布。
李老师站在讲台后,手里还捏着那张透明的、印着褪色笑脸的糖纸。夕阳的光穿过糖纸,在她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她看着台下这群即将远航的孩子,看着他们手中紧握的、各自分得的“小时候”——那块灰扑扑的石头,那个变形的薯片筒,那管凝固的颜料,那片深蓝的宇宙,那本写满天文的错题本……以及她自己手中这张空荡荡的、只余下阳光味道的糖纸。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心地,将那张承载过一颗廉价水果糖、如今只盛满阳光的透明糖纸,夹进了讲台上那本厚重的、封面磨损的语文教案里。
像合上了一本写满星星和尘埃的童话书最后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