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五夜的颠簸,船舱里混杂着汗臭、呕吐物的酸腐气和对未知的憧憬与恐惧。当浑浊的黄浦江水取代了浩渺的蓝色海面,当外滩那些高耸入云、风格奇异的万国建筑群如同怪兽般扑入眼帘时,张文远、马成志、李威六、吕震、朱国禄五人挤在锈迹斑斑的甲板栏杆旁,呼吸都几乎停滞了。
汽笛发出震耳欲聋的长鸣,宣告着这座“东方巴黎”的抵达。巨大的海轮缓缓靠向十六铺码头,岸上已是人声鼎沸,喧嚣鼎沸。挑夫、小贩、车夫、巡捕、衣着光鲜的洋人、神色匆匆的职员、还有更多像他们一样背着简陋行囊、眼神茫然的异乡人……汇成了一股汹涌浑浊的人潮。
“到了……上海滩!”吕震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铜铃,指着岸边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巍峨大楼和穿梭如织的汽车、电车。
“这就是十里洋场?”李威六眉头微蹙,目光扫过码头上衣衫褴褛的苦力,又投向远处霓虹初上的繁华街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巨大的反差冲击着他的认知。
朱国禄紧紧护着胸前那个缝着母亲血汗钱的布包,脸色苍白,巨大的陌生感和母亲临行前悲戚的脸庞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他下意识地靠近了张文远。
马成志则显得最为镇定,他迅速观察着码头的布局、人流的方向、巡捕的分布,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安全上岸,如何找到落脚点,如何兑换零钱,如何开始打听门路。他拍了拍鼓囊的衣襟,那里装着剩余的盘缠和那张至关重要的借据。
只有张文远,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眼前的景象既让他血脉贲张,又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这不是他想象中的遍地黄金,而是一片充斥着机遇与陷阱、繁华与肮脏、光明与黑暗的丛林。他手臂上的牙印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背负的债务和誓言。
“都跟紧我!别走散了!看好自己的东西!”张文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低吼一声,像头狼王一样,率先挤向舷梯。
踏上坚实的码头地面,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浓重的煤烟味、江水的腥气、汗味、劣质香水味和各种食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无数只手伸向他们——有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夫,有兜售劣质地图和假指南的小贩,有眼神飘忽、试图浑水摸鱼扒窃的“三只手”,还有穿着黑色制服、拎着警棍、眼神冷漠的巡捕(其中不乏高大的印度锡克巡捕,红头巾格外显眼)。
“先生,坐车伐?便宜咯!”
“地图!最新上海地图!先生来一份?”
“让开!让开!别挡道!”巡捕粗鲁地推搡着人群。
五人像五片落入激流的树叶,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向前。张文远死死盯着前方,用身体为兄弟们开路。马成志警惕地护着自己的钱袋和借据,同时留意着可能靠近的危险。李威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人的动作,多年练习开锁培养出的敏锐让他对靠近的肢体接触格外敏感,几次巧妙地避开了试探的手。吕震则被各种新奇景象吸引,差点走丢,被朱国禄一把拽了回来。朱国禄脸色更白了,巨大的噪音和混乱让他无所适从,只能紧紧跟着张文远。
好不容易挤出码头最拥挤的区域,五人已是满头大汗,衣衫不整。他们站在相对人少的路边,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街道和远处流光溢彩的霓虹,一种巨大的茫然感笼罩下来。
“文远哥……现在……我们去哪?”吕震喘着粗气问,最初的兴奋被疲惫和茫然取代。
“先找个便宜的地方落脚。”张文远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一条狭窄、昏暗的小巷入口,挂着歪歪扭扭的“悦来客栈”木牌,“去那边问问。”
所谓的“悦来客栈”,不过是一栋破旧石库门房子的底层,被隔成了十几个鸽子笼般的小房间。空气污浊,光线昏暗,墙壁斑驳。一个叼着烟斗、满脸油光的胖掌柜坐在柜台后,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最便宜的统铺,五个铜板一晚,八个人一间。”掌柜吐着烟圈,懒洋洋地说。
“五个铜板?!”朱国禄失声叫了出来,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母亲给的钱,每一分都带着血泪,五个铜板一晚的住宿,对他而言已是天价。
马成志眉头紧锁,迅速心算。他们剩下的盘缠本就不多,还要支撑到找到活计,住宿是最大的消耗。“掌柜的,能不能再便宜点?我们人多,住得久。”他试图讲价。
掌柜嗤笑一声:“便宜?嫌贵去睡马路啊!四马路的垃圾桶旁边不要钱!爱住不住!”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五人面面相觑。睡马路?在这人生地不熟、鱼龙混杂的上海滩?无异于找死。
“住!”张文远咬着牙,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拍在柜台上,“先住一晚!”他不能一开始就让兄弟们露宿街头。
胖掌柜这才抬了抬眼皮,收了钱,丢过来一把油腻的钥匙:“楼上最里头那间,自己找铺位。晚上十点锁门,早上六点清人!”
所谓的统铺房间,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霉味、脚臭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味。狭窄的空间里挤着八张光板床铺,上面只有一层薄薄的、发黑的草垫。几个先住进来的汉子,衣衫褴褛,眼神麻木或警惕地打量着他们这几个新来的“乡下人”。
五个人默默放下简单的行囊,占据了两张靠墙的铺位。朱国禄看着那发黑的草垫和污浊的环境,想到家中虽穷但干净的小屋,想到母亲,鼻子一酸,几乎又要落泪,被他死死忍住。吕震也皱紧了眉头,这和他想象的“闯荡”相差太远。
“都别愣着!”张文远低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收拾一下,马上出去!找活干!打听门路!我们耗不起!”他率先把那个装着几件破衣服的小包袱塞到铺位最里面,用草垫盖好。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上海滩展现出它妖冶迷人的另一面。霓虹闪烁,舞厅飘出靡靡之音,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西装革履的绅士和旗袍婀娜的淑女穿梭在光鲜的橱窗前。然而,这繁华与他们无关。
五人走在相对僻静的街道上,避开那些灯红酒绿之地。饥饿感开始侵袭他们的胃。路边热气腾腾的馄饨摊、香气四溢的阳春面,都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但他们只敢买最便宜、最顶饿的——硬邦邦的烧饼,一人一个,就着公共水龙头喝几口冷水。
“明天,必须找到活干。”马成志啃着干硬的烧饼,声音低沉,“盘缠撑不了几天。尤其是住宿,太贵了。”
“去哪里找?”吕震茫然地问,“人生地不熟的。”
“码头!工厂!”张文远目光灼灼,“力气活总需要人!明天天一亮就去十六铺码头碰运气!还有,”他看向马成志,“成志,你脑子活,看看有没有招工的布告,或者小工头。”
“嗯。”马成志点头,“我留意。”
李威六一直沉默着,他的目光扫过街角阴暗处那些鬼鬼祟祟的身影,也扫过一些挂着“当”字招牌的铺子。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父亲的手艺……在上海滩,会有人需要开锁匠吗?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这手艺,在这里,恐怕更容易惹上麻烦。
一夜无眠。狭窄的统铺里鼾声、磨牙声、咳嗽声不断,浓重的气味和内心的焦虑让他们根本无法入睡。天刚蒙蒙亮,五人便起身,用冷水抹了把脸,带着满身的疲惫和饥饿,再次奔向十六铺码头。
码头的清晨,比昨天下午更加混乱和喧嚣。巨大的货轮卸下成吨的货物,又装上新的集装箱。无数衣衫褴褛的苦力(“码头工人”),像蚂蚁一样,扛着比自己身体还沉重数倍的麻袋、木箱、铁件,在跳板、仓库和货堆之间穿梭。监工的吆喝声、工头的斥骂声、沉重的喘息声、货物落地的闷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残酷而真实的底层画卷。
“招工!招工!卸南洋来的大米!包一顿午饭!一天八个铜板!”一个戴着瓜皮帽、叼着烟卷的工头站在高处大声吆喝。
呼啦一下,几十个像张文远他们一样等待机会的汉子围了上去。
“我!我力气大!”
“选我!选我!”
“工头,我熟手!”
张文远五人奋力挤到前面。工头眯着小眼睛,像挑拣牲口一样扫视着人群,目光在张文远、吕震这些年轻力壮的身上停留了一下,又掠过朱国禄略显单薄的身体和马成志过于“斯文”的面孔。
“你!你!你!还有你!”工头点了张文远、吕震、李威六和另外两个精壮的汉子,“去那边扛包!你,”他指着朱国禄,“太瘦,一边去!”又瞥了马成志一眼,“细皮嫩肉的,也不是干这个的料!”
朱国禄的脸瞬间涨红,又变得惨白,巨大的屈辱感和对生存的恐惧让他浑身发抖。张文远一把拉住想要冲上去理论的朱国禄,对工头沉声道:“工头,我兄弟力气不小,只是看着瘦,让他试试吧?少给两个铜板都行!”
工头不耐烦地挥挥手:“滚滚滚!老子这里不是慈善堂!扛不动砸了货,你赔得起?”他又点了几个看起来更有力气的。
张文远看着朱国禄绝望的眼神,心如刀绞,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用力捏了捏朱国禄的肩膀:“国禄,别灰心!你和成志去别处看看!我们仨先去干着!”
马成志也冷静地拉住朱国禄:“走,我们去别处打听。”
张文远、李威六、吕震三人跟着工头走向堆积如山的米袋。那麻袋每一包都足有一百多斤重。监工丢给他们每人一根粗糙的垫肩布:“垫上!扛稳了!从船上扛到三号仓!掉了一粒米,扣一天工钱!”
吕震咬咬牙,学着旁边工人的样子,把垫肩布搭在肩上,弯腰,憋足一口气,猛地将一袋米扛起!巨大的重量压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稳住身形,跟着人流,一步步踏上那摇摇晃晃的跳板。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李威六默默扛起一袋,步伐沉稳,显示出超越年龄的力量和控制力。多年的开锁练习,不仅锻炼了他的手指灵活,也无形中增强了他的臂力和腰腹核心力量。
张文远更是不甘示弱,他扛起米袋,仿佛扛起的是自己的债务和誓言。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跳板在脚下吱呀作响,脚下就是浑浊的江水。他不敢往下看,只能死死盯着前方工人的背影,机械地迈步。
一趟、两趟、三趟……时间仿佛凝固了。肩膀被粗糙的麻袋和垫肩布磨得生疼,火辣辣的一片。腰像断了一样酸胀。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码头的喧嚣似乎离他们远去,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喘息和心跳。
中午,他们和其他苦力一起,蹲在仓库的角落,领到了所谓的“包饭”——两个冰冷的、硬得硌牙的窝头,一碗飘着几片烂菜叶、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汤”。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连窝头的碎屑都舔得干干净净,这点食物提供的能量,远不足以支撑下午的劳作。
下午的太阳更加毒辣。汗水早已流干,衣服上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张文远感觉自己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他看到吕震的脚步已经开始发飘,李威六虽然依旧沉稳,但脸色也苍白得吓人。
终于,当夕阳的余晖将黄浦江染成一片血色时,监工吹响了收工的哨子。张文远、李威六、吕震三人几乎是瘫倒在地,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肩膀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
工头叼着烟,慢悠悠地走过来,数出二十四枚铜板(每人八个),丢在他们面前肮脏的地上:“喏,工钱!明天还来不来?”
张文远挣扎着爬过去,一枚一枚地捡起那沾满灰尘的铜板,紧紧攥在手心。二十四个铜板!沉甸甸的,带着汗水和血泪!这还不够他们五个人一晚的住宿费!更别提吃饭和还债了!一股巨大的绝望感几乎将他淹没。
“来!”张文远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来?又能去哪里?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悦来客栈”那条肮脏的小巷时,天已经黑透了。远远地,就看见朱国禄和马成志垂头丧气地坐在客栈门口的石阶上。
“怎么样?”张文远哑着嗓子问。
马成志抬起头,脸上带着疲惫和挫败:“跑了一天,腿都快断了。纱厂招女工,不要男的。印刷厂要学徒,但要押金,还要铺保(店铺担保),我们哪有?洋行招职员,要会洋文会打字……连饭馆招跑堂的,都嫌我们土气,口音重……”他叹了口气,“只在闸北那边看到一个招挖沟渠的,比码头扛包还累,一天才六个铜板。”
朱国禄更是双眼通红,声音带着哭腔:“文远哥……我……我是不是很没用?连个力气活都找不到……”
张文远看着两个同样失落的兄弟,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沾满污垢的二十四个铜板,再看看疲惫不堪、肩膀红肿的李威六和吕震,一股悲凉涌上心头。上海滩的第一天,就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梦想的泡沫,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先进去再说。”张文远强行打起精神,推开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胖掌柜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小酒,看到他们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哟,回来啦?今天的房钱呢?五个铜板一个铺位,你们五个人,二十五枚铜板!”他故意提高了声音。
五人脸色都变了。他们只有张文远手里的二十四个铜板,是今天三个人拼死拼活挣来的血汗钱!
“掌柜的,”张文远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我们今天刚找到活,工钱还没结清。您看,能不能先欠一晚?明天一定连本带利给您补上!”他摊开手掌,露出那二十四个铜板,“这……先给您,剩下的明天……”
“欠?”胖掌柜把酒杯重重一放,酒糟鼻气得通红,“开什么玩笑!我这小本生意,概不赊欠!没钱?没钱就给老子滚蛋!东西留下抵债!”他指着他们放在铺位上的小包袱,眼神贪婪。
“你敢!”吕震年轻气盛,累了一天本就憋着火,此刻热血上头就要冲上去。
“阿震!”张文远和李威六同时拉住他。
马成志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脸上挤出商人的圆滑笑容:“掌柜的,您消消气。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您看这样行不行?”他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摸索着,极其肉痛地掏出一块小小的、成色很一般的银角子——这是他盘缠里仅剩的几块银元之一。“这块银子,抵我们五个人三天的房钱,够不够?多退少补!”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眼下必须先稳住局面。
胖掌柜看到银子,小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去,掂了掂,又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才哼了一声:“算你们识相!三天!三天后要么续钱,要么滚蛋!”他收起银子,不再理会他们。
五人回到那间散发着恶臭的统铺房间,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一天的奔波、屈辱、巨大的体力消耗和生存的压力,像大山一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朱国禄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压抑地啜泣起来。吕震烦躁地一拳砸在墙上。李威六沉默地坐在铺位上,揉着红肿刺痛的肩头,眼神幽深。
张文远看着手里仅剩的十九个铜板(给了掌柜五个),又看看兄弟们绝望疲惫的脸,手臂上的牙印仿佛又在灼烧。他想起了父亲的话“男儿有泪不轻弹”,想起了对兄弟们的承诺,想起了赵道新临别时那包微薄却滚烫的钱。不能倒在这里!绝对不能!
“都别哭丧着脸!”张文远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打破了死寂,“这才第一天!上海滩要是那么好混,还轮得到我们?码头扛包是累,是贱,但它能让我们活下来!朱国禄,马成志,明天你俩跟我们一起去码头!我就不信,五条汉子,卖力气还换不来一口饭吃!成志,你脑子好使,多留意那些工头、管事的,看能不能找到门路!威六,阿震,咬牙挺住!想想我们为什么来!”
他走到朱国禄面前,用力按住他颤抖的肩膀:“国禄!看着我!你娘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你,不是让你在这里哭鼻子的!是让你活着!活出个人样来!力气小?那就练!肩膀嫩?那就磨!磨出血茧来!上海滩不相信眼泪!只相信拳头和骨头!听见没有?!”
朱国禄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张文远那布满血丝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那眼神像火种,点燃了他心底深处的不甘和母亲沉甸甸的期望。他用力抹去眼泪,狠狠地点了点头。
“对!文远哥说得对!”吕震也站了起来,红肿的肩膀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不就是扛包吗?老子扛得起!”
李威六也默默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眼神恢复了锐利。
马成志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兄弟们,心中那精明的算盘再次拨动起来。光靠卖苦力,只是饮鸩止渴。必须找到更赚钱、更有前途的门路。他想起白天路过四马路(福州路)时看到的那些报馆、书局,还有那些穿着长衫、看起来有些体面的文人……也许,识字和会算账,在这里能找到别的机会?
“好!”马成志也下了决心,“明天,我和国禄跟你们去码头!我就不信,凭我马成志这把算盘,找不到一个能打算盘的地方!”
深夜,当统铺里再次响起鼾声时,张文远悄悄起身,走到狭小的、散发着尿臊味的窗户边。窗外,是上海滩永不熄灭的灯火,璀璨迷离,如同一个巨大的、诱人又危险的梦境。那灯火映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上,也映在他手臂上那枚在黑暗中仿佛也在隐隐发光的、带着血痂的牙印上。
他轻轻抚摸着牙印,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痛楚。这痛楚,是鞭策,是烙印,是他与这片土地签订的、以血为墨的契约。黄浦江的汽笛在远处悠长地鸣响,像是在为他们的命运奏响序曲。
上海滩,我们来了。无论你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们都将在这里,用血汗和骨头,刻下属于我们的印记!张文远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生存,是他们在上海滩需要学会的第一课,也是最残酷的一课。而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将再次走进那片喧嚣而残酷的码头,用肩膀和意志,去搏一个渺茫却必须抓住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