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那个用吕震鲜血涂抹的、狰狞扭曲的“债”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文远和马成志的瞳孔里。恐惧和愤怒如同两条毒蛇,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又在下一秒被张文远胸腔中爆发的、近乎野兽般的狂怒撕碎!
“阿震!”张文远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扑到吕震身边。他小心地探了探吕震的鼻息,还好,虽然微弱但还有气!额头的伤口很深,皮肉外翻,鲜血糊了半张脸,显然是被重物击打所致。
“成志!快!弄点水来!先救阿震!”张文远的声音嘶哑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迅速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衫下摆,用力按压在吕震额头的伤口上止血。
马成志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但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立刻冲向楼下。客栈大堂一片狼藉,胖掌柜潘秃子果然不见踪影,连钱柜都被撬开了,里面空空如也。马成志在后院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又扯了块破布,飞奔上楼。
冰冷的井水刺激下,吕震呻吟了一声,悠悠转醒。他眼神涣散,看到张文远和马成志,才猛地聚焦,挣扎着想坐起来:“文……文远哥!成志哥!威六哥……威六哥被他们抓走了!潘秃子……潘秃子那个王八蛋!他带人来的!好几个人……蒙着脸……我……我没用……”巨大的自责和愤怒让这个憨直的汉子再次泪流满面,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别说话!省点力气!”张文远死死按住他,用湿布小心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眼神却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冰,“潘秃子……三爷……好!好得很!”他手臂上的牙印仿佛活了过来,灼热的痛感直冲脑门,与眼前兄弟的血债交织在一起,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杀戮欲望。
“阿震,看清他们往哪边走了吗?大概几个人?”马成志一边帮张文远处理伤口,一边迅速问道,他的脑子在极度的危机下反而运转到了极限。
“弄堂……后面……往北……大概……四五个人……潘秃子也在……”吕震忍着痛,断断续续地说。
“北边……是通往闸北的老城厢,鱼龙混杂,正是藏人的好地方!”马成志眼中精光一闪,“潘秃子这个地头蛇,肯定有窝点!文远哥,我们不能等!威六哥在他们手里多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那伙人心狠手辣,什么都干得出来!”
“当然不能等!”张文远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血债,必须用血来偿!”他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这间充满屈辱和血腥的统铺,最后定格在墙角一根被砸断的、带着锋利断口的桌腿上。他走过去,弯腰捡起,掂了掂分量,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鲜血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成志,你留下照顾阿震!我去找威六!”张文远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反驳。
“不行!”马成志立刻反对,“你一个人去是送死!我跟你一起去!阿震现在需要的是止血药和安静!我们得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张文远惨然一笑,“这上海滩,还有我们安全的地方吗?”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脚步声,停在客栈门口,似乎在犹豫。
“谁?!”张文远和马成志瞬间警惕,张文远握紧了手中的断桌腿,如同一头准备扑杀的猎豹。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的老妇人探头进来,正是白天“慈济堂”那位喂粥的管事阿婆!她脸上带着惊恐和担忧,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
“是……是你们?”阿婆看到楼上狼藉的景象和张文远等人,吓了一跳,但还是鼓起勇气小声说,“白天……你们走后……有个穿黑绸衫的凶人……带人把齐老头……打死了!还逼问我你们的下落……我……我吓得躲起来了……刚才……刚才看到潘秃子带着几个蒙面人,拖着个后生,往……往‘棺材弄’那边去了……那后生……看着像你们那个不爱说话的兄弟……”
“棺材弄?!”张文远和马成志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一丝希望!这阿婆,竟在如此凶险下,冒险来给他们报信!
“阿婆!谢谢您!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张文远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哽咽。在这冰冷的上海滩,这微弱的善意如同寒夜烛火。
“快……快去吧……小心……那些人……凶得很……”阿婆把手里的小布包塞给马成志,“里面……有点刀伤药……给那个受伤的后生……”说完,她不敢多留,匆匆转身,消失在弄堂的阴影里。
马成志捏着那包带着阿婆体温的刀伤药,心头滚烫。他迅速打开药包,将里面黑乎乎的药粉小心地敷在吕震额头的伤口上,又用布条包扎好。
“文远哥,事不宜迟!阿婆指了路,棺材弄!那地方我知道,就在老城厢深处,是片废弃的义庄和棺材铺聚集地,白天都阴森森的,晚上更是鬼都不去!潘秃子肯定把人藏在那里了!”马成志语速飞快,“阿震,你还能走吗?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潘秃子随时可能回来!”
吕震挣扎着站起来,虽然头晕目眩,但眼神异常坚定:“能!死不了!我要去救威六哥!”
“好兄弟!”张文远用力拍了拍吕震的肩膀,“走!”
三人不敢再耽搁。张文远拿着那根断桌腿开路,马成志搀扶着吕震,三人迅速离开如同凶案现场般的“悦来客栈”,一头扎进老城厢迷宫般、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弄堂深处。
夜色深沉,月光被高耸的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尸臭味(来自附近的棺材铺)。“棺材弄”名副其实,狭窄的巷道两旁,歪歪斜斜地立着一些破败的门面,黑洞洞的门窗如同择人而噬的兽口,一些废弃的棺材板就随意堆在路边。
张文远像一头经验丰富的猎犬,凭借着码头扛包练就的敏锐方向感和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在复杂的巷道中穿梭。他尽量避开可能有人的光亮处,专挑最阴暗、最偏僻的角落走。马成志则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动静。
终于,在一处挂着半扇腐朽木牌、依稀能辨认出“福寿材”字样的废弃棺材铺附近,他们听到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闷哼声,还有潘秃子那熟悉的、带着酒气和贪婪的嗓音!
“……嘿!李兄弟,骨头挺硬啊?识相点!把开锁的手艺都交出来!特别是那套‘雀舌钩’的用法!还有,你们是怎么找到‘鬼手七’的?说出来,三爷高兴了,说不定还能赏你条活路!不然……”潘秃子的声音带着残忍的戏谑。
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拳头打在肉体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
是李威六!
张文远双眼瞬间血红!他示意马成志和吕震在巷口阴影处隐蔽,自己则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贴近了棺材铺那扇虚掩着的、布满蛛网的破门。
借着门缝透出的一丝微弱油灯光,他看到里面的景象:李威六被反绑着双手,吊在房梁上,脚尖勉强够着地面。他脸上满是淤青和血污,嘴角破裂,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带着不屈的愤怒和一丝冰冷的嘲讽。他的那个油布工具包被随意丢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潘秃子正得意洋洋地站在李威六面前,手里掂量着一根粗短的木棍。旁边还有两个身材壮硕、蒙着脸的打手,抱着膀子,眼神凶悍。
“潘秃子!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张文远心中怒骂,杀意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他不再犹豫,猛地一脚踹开那扇腐朽的木门!
“哐当!”
门板轰然倒塌,烟尘弥漫!
“谁?!”潘秃子和两个打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魂飞魄散,猛地回头!
迎接他们的,是张文远如同疯虎下山般的冲击!他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手中的断桌腿带着全身的力量和满腔的怒火,朝着离门最近的那个打手当头砸下!这一下,势大力沉,带着码头扛包积蓄的恐怖蛮力和刻骨的仇恨!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那个打手连哼都没哼一声,脑袋像个烂西瓜一样开了瓢,红的白的溅了潘秃子一脸!尸体软软地瘫倒在地。
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另一个打手和潘秃子被这血腥暴烈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白天还在码头扛包的乡下小子,发起狠来竟如此恐怖!
“杀了他!快杀了他!”潘秃子吓得屁滚尿流,尖叫着往后退。
另一个打手也算凶悍,短暂的惊骇后,怒吼一声,拔出腰间的匕首,朝着张文远扑了过来!
张文远此刻已彻底被愤怒和杀戮本能支配!他根本不躲闪,迎着匕首就撞了上去!在匕首即将刺入身体的瞬间,他身体猛地一拧,险之又险地避开要害,断桌腿横扫而出,狠狠砸在打手的肋部!
“嗷!”打手惨嚎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砸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口喷鲜血,眼看是不活了。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凶悍的打手竟被张文远如同砍瓜切菜般解决!整个过程血腥、暴烈、高效!这完全不是打架,而是最原始的、以命换命的搏杀!是码头苦力在生死边缘挣扎时锻炼出的、最纯粹的杀人技!
潘秃子彻底吓傻了!看着张文远浑身浴血、如同地狱修罗般一步步逼近,他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大片,腥臊味弥漫开来。
“好汉……爷爷……饶命……饶命啊!是……是三爷逼我的!都是三爷指使的!不关我的事啊!”潘秃子磕头如捣蒜,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张文远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冲到被吊着的李威六身边,用断桌腿的锋利断口割断绳索。李威六身体一软,差点摔倒,被张文远一把扶住。
“威六!怎么样?”张文远急切地问,看着李威六满身的伤,心如刀绞。
“死……死不了……”李威六声音嘶哑,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眼中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光芒和深深的兄弟情义,“我就知道……你会来……”
这时,马成志也搀扶着吕震冲了进来。看到地上的两具尸体和跪地求饶的潘秃子,吕震倒吸一口凉气,马成志则眼神冰冷。
“文远哥!外面……好像有动静!可能是三爷的人听到声音过来了!”马成志紧张地看向门外。
此地不宜久留!
张文远眼中杀机一闪,目光转向地上瑟瑟发抖的潘秃子。血债,必须血偿!他举起那根还在滴血的断桌腿……
“文远哥!等等!”马成志突然出声阻止,他快步走到潘秃子面前,蹲下身,眼神锐利如刀,“潘秃子!想活命?告诉我!三爷是谁?他的老巢在哪?你们平时怎么联系?还有,你们在码头搞的‘货’是什么?藏在哪?!”
潘秃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嘶喊:“我说!我都说!三爷……三爷就是闸北青帮‘通’字辈的刘三通!他……他管着码头走私的‘水线’!‘货’……‘货’是烟土!从南洋来的!就……就藏在十六铺码头废弃的‘三号浮筒’下面!今晚……今晚子时还有一批‘货’要交接!接头暗号是……是‘夜来香开了’!他的老巢……在闸北‘宝昌里’七十六号!一个带院子的石库门!饶命……饶命啊……”
烟土!走私!青帮!一连串的关键词砸下来!张文远等人心头剧震!原来他们无意中卷入的,竟是如此巨大的黑幕!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清晰的、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追兵真的来了!而且人数不少!
“快走!”张文远当机立断,不能再犹豫!他最后看了一眼潘秃子,眼中没有丝毫怜悯。这种出卖同胞、助纣为虐的人渣,死有余辜!他手中的断桌腿,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落下!
“噗嗤!”一声闷响。潘秃子的求饶声戛然而止,身体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拿上威六的工具包!走!”张文远低吼一声,扶起李威六。马成志迅速捡起地上的油布包塞进怀里,和吕震一起,四人跌跌撞撞地冲出这血腥的棺材铺,再次没入老城厢黑暗的迷宫之中。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和手电筒的光柱越来越近!
“在那边!别让他们跑了!”
“抓住他们!三爷要活的!”
四人慌不择路,在狭窄、湿滑、堆满杂物的弄堂里拼命奔逃。李威六伤势不轻,速度很慢。吕震也头晕目眩。追兵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好几次手电光柱都扫到了他们的后背!
绝望再次笼罩!刚救出兄弟,难道又要落入绝境?
就在他们被逼入一条死胡同,眼看就要被堵死时!
“吱呀——”
旁边一扇毫不起眼的、低矮的木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一只枯瘦但有力的手猛地伸出来,一把抓住跑在最前面的张文远的胳膊!
“进来!快!”一个苍老而急促的女声低喝道!
是白天“慈济堂”那位阿婆的声音!
绝境逢生!张文远没有丝毫犹豫,反手拉住李威六,一头撞了进去!马成志和吕震也紧随其后!
“砰!”木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关上,落闩!
几乎就在门关上的同时,杂乱的脚步声和手电光柱就扫过了门外!
“妈的!人呢?刚才还在这!”
“搜!给我挨家挨户搜!他们跑不远!”
门外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叫和粗暴的砸门声。
门内,一片漆黑,只有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里间透出。张文远四人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他们浑身发软。
借着微弱的光线,他们看清了救命恩人——正是那位“慈济堂”的管事阿婆!她此刻脸上没有白天的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世情的沧桑和临危不乱的镇定。
“跟我来!别出声!”阿婆没有多问,示意他们跟上。她带着他们穿过一个堆满杂物、散发着草药味的小天井,推开一扇更加隐蔽的后门。
后门外,是一条更加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夹缝小巷。阿婆指着巷子深处:“顺着这条巷子一直走,尽头左拐,再走百十步,能看到一座小石桥。过了桥,就是法租界的地盘了!青帮的人不敢在租界里太放肆!快走!”
“阿婆!大恩不言谢!您……”张文远感激万分,不知如何表达。
“快走吧!孩子!”阿婆摆摆手,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尤其是浑身是伤、眼神却异常坚毅的李威六,“这上海滩……水深得很……能活命,就早点回家去吧……”说完,她不再多言,迅速关上了后门。
四人不敢耽搁,立刻钻进那条狭窄的夹缝小巷,如同四只逃出生天的老鼠,朝着阿婆指引的方向,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当他们终于踏上那座冰冷的小石桥,看到桥对面路灯下穿着不同制服(法国巡捕)的巡警身影时,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法租界!他们暂时安全了!
四人互相搀扶着,踉跄地走过石桥,如同穿越了生死的界限。桥这边,是混乱、血腥、充满杀机的华界老城厢;桥那边,是相对有序、霓虹闪烁、但也同样暗流涌动的法租界。
“文远哥……我们现在……去哪?”吕震虚弱地问,失血和惊吓让他脸色惨白如纸。
张文远看着眼前陌生的街道,又看看身边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兄弟们,手臂上的牙印传来阵阵隐痛。血债,暂时算了一部分(潘秃子),但主谋刘三通还在!更大的危险和谜团(烟土走私)也浮出水面!他们身无分文,伤痕累累,成了真正的亡命之徒!
“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张文远的声音沙哑却坚定,“给阿震和威六治伤!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刘三通……还有那笔血债……没完!”
他抬起头,望向租界深处那片璀璨迷离、却又深不可测的霓虹灯海。上海滩的夜,还很长。他们这只小小的、伤痕累累的舢板,刚刚逃过一场惊涛骇浪,却又被卷入了更加广阔、也更加凶险的汪洋大海。新的征程,在血与火的洗礼后,以更加残酷的方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