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回到自己院时,春桃正踮着脚往容谨的方向望,见她回来,忙迎上来:“小姐,表少爷好些了吗?”
“还烧着,王郎中说得仔细养。”苏黎拢了拢衣襟,方才在容谨房里被暖意熏得发燥,此刻一沾寒风,指尖又凉了几分。
炭火正旺,春桃给她倒了杯热茶,她捧着暖手,目光落在案上那本摊开的《女诫》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傅容谨含着蜜饯时的眼神——那点狡黠,分明不是痴傻人能有的。还有他握她手腕时的力道,不重,却稳,带着不容挣脱的执拗,哪里像个连碗筷都时常拿不稳的人?
她揉了揉眉心,暗骂自己胡思乱想。容谨四岁摔坏了脑子,这些年在苏家,吃饭要喂,穿衣要伺候,连数到十都磕磕绊绊,怎么可能是装的?许是烧糊涂了,才一时清明些。
可那眼神里的专注,又分明清醒得很。
第二日天未亮,苏黎便醒了。窗外雪又落了些,天地间一片素白。她披衣起身,连春桃都没惊动,径直往容谨的院子去。
刚到院门口,就见守在门外的小丫鬟打了个哈欠,见了她忙行礼:“小姐早。”
“他醒了吗?”
“还没呢,王郎中说发着热,贪睡是好的。”
苏黎点点头,推门轻步而入。炭盆彻夜未熄,暖意更甚昨日。傅容谨还睡着,侧脸埋在锦被里,只露出小半张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呼吸匀净,倒像是真睡熟了。
她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想再探探他的体温,手刚抬起来,就见他眼睫猛地颤了颤。
苏黎立刻顿住,缩回手站在原地。
傅容谨缓缓睁开眼,眼神初时还有些迷蒙,瞧见是她,那点混沌便散去了,换上平日那副懵懂:“阿姐?”
声音依旧带着沙哑,却比昨日有力些。
苏黎松了口气,或许真是自己多心。她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试了试温度,才递到他唇边:“渴不渴?喝点水。”
他乖乖张口,温水滑过喉咙,喉结滚动的弧度,竟有些好看。
“阿姐,”他喝完水,忽然开口,“昨日的雪,堆不成兔子了。”
苏黎一怔。她昨日哄他喝药时,随口提过一句“等你好利索,咱们堆个兔子雪人”,他竟记住了?
“等雪晴了,你的病好利索,阿姐再陪你堆。”她笑着顺了顺他额前的碎发,触手的温度虽还烫,却比昨日降了些。
他眨眨眼,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梢:“阿…姐…姐的头…发,软。”
苏黎脸颊微热,往后躲了躲:“别闹了。”
他却像没听见,指尖又往前凑了凑,这次不是碰发梢,而是轻轻勾住了她鬓边垂着的一缕。那力道极轻,像怕碰碎什么似的,眼神专注地盯着那缕发丝,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苏黎心头一跳,正想开口,门外传来春桃的声音:“小姐,厨房炖的姜汤好了,让表少爷再发发汗?”
傅容谨的手猛地松开,像被烫到一般缩回锦被里,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懵懂,甚至带了点被惊扰的不悦。
苏黎定了定神,应道:“端进来吧。”
春桃端着姜汤进来,见傅容谨醒着,笑道:“表少爷醒啦?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好得快。”
傅容谨却往苏黎身后缩了缩,像只受惊的小狐狸
苏黎无奈,接过碗:“我来喂他。”
她舀了一勺,吹凉了递过去,他果然乖乖喝了。只是喝到一半,他忽然停住,看向苏黎:“阿姐,昨日……你跑过来时,鞋没系好。”
苏黎一愣。她昨日慌得忘了系鞋,后来只顾着他的病,竟没想起这茬。他当时发着高烧,意识都该模糊了,怎会注意到这个?
“许是看差了。”她强作镇定,又递过一勺,“快喝。”
他却没接,反而轻轻摇头,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阿姐跑太快,会摔的。”
那语气,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疼惜。
苏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垂眸,声音有些轻:“知道了,以后不跑了。”
傅容谨这才继续喝姜汤,只是这次,他喝得很慢。
——她昨日赤着脚跑在雪地里,脚踝处冻出了片红痕,此刻虽被裙角遮着,却被他瞥见了一角。
待傅容谨喝完姜汤睡下,苏黎回到自己院,坐在镜前,看着镜中自己微红的脸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若是假傻,他为何要装这么多年?
若是真傻,那些超出寻常的细腻和专注,又从何而来?
正怔忡间,春桃拿着个小布包进来:“小姐,方才容谨少爷房里的小丫鬟送来的,说是表少爷醒着时,让给您的。”
苏黎打开布包,里面竟是一双绣得精致的棉袜,针脚细密,上面绣着几枝腊梅,正是她喜欢的样式。
“这是……”她惊讶道。
春桃也奇了:“表少爷何时会做针线了?莫不是哪个丫鬟替他绣的?”
苏黎却认得那针脚。她小时候教过傅容谨简单的绣活,他当时学得慢,针脚总是歪歪扭扭,可这双袜子的针脚里,藏着一种极细微的、只有她教过的打结方式。
她捏着棉袜,指尖传来布料的暖意,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圈圈涟漪。
窗外的雪还在下,簌簌落在窗棂上,像谁在轻轻叩门。
容谨的卧房里,傅容谨并未真睡。他听着窗外的落雪声,指尖轻轻摩挲着枕下那个绣着兔子的荷包,眼底一片清明。
他记得四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头撞在石头上,昏过去前,看见苏黎跑过来,鞋跑掉了一只,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泥地里。
他记得她这些年为他熬的药,为他挡的责骂,为他偷偷藏起来的蜜饯。替他出头。
他装了这么多年的傻,不过是想留在她身边,做那个能被她护着、能光明正大依赖她的“弟弟”。
他贪恋那份温暖,他怕苏黎知道他恢复正常,苏黎的偏爱和温暖就不属于他了。
他掀开一点锦被,看向窗外飘飞的雪花,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
阿姐,再等等
等时机到了,我便告诉你,我的病早就好了。
我只是……太想留在你身边了。
炭盆里的火还在燃着,将他眼底的情愫映得愈发清晰,像藏在冰雪下的火种,只待一个契机,便能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