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尖划破空气的尖啸突然卡在陈志强喉结滚动的瞬间。苏梅捏着凶器般的钢笔,指节因用力泛白,墨水顺着笔尖滴在站台斑驳的地砖上,晕开一小团蓝黑色的墨迹,像极了前世她吞安眠药后嘴角溢出的污血。
周围霎时静了。扛着蛇皮袋的旅客止住脚步,卖茶叶蛋的铝锅还在滋滋冒热气,某个孩子的哭闹声被母亲死死捂住。陈志强的白衬衫领口还别着那枚褪色的英雄钢笔,和苏梅手里这杆一模一样——那是他们高中毕业时,她用攒了三个月的伙食费买的情侣款。
“小梅,你听我解释......“陈志强举起双手后退半步,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这表盘苏梅太熟悉了,前世她在厂里流水线上磨坏了八双手套,才换来给他买表链的钱。此刻秒针正卡在两点十分,和前世她收到离婚判决书的时间分毫不差。
苏梅突然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站台显得格外突兀,惊飞了屋檐下躲雨的麻雀。她甩了甩钢笔,墨水滴溅在陈志强新烫的的确良衬衫上:“解释?解释你怎么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深圳找李红梅?还是解释你妈半夜翻我抽屉时,裤腰上别着我攒给弟弟看病的钱?“
陈母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干瘦的手指直戳苏梅鼻尖:“你个小狐狸精!我儿子哪点对不起你?高中三年供你吃供你穿,现在考上大学就想踹人?我告诉你......“
苏梅没等她说完就侧身避开,帆布包狠狠撞在老太太肋骨上。陈母嗷地一声蜷成虾米,怀里揣着的红皮鸡蛋滚了一地,蛋壳裂开处露出金黄的蛋液,在水泥地上缓缓流淌,像极了前世流产时她身下蔓延的血。
“供我吃穿?“苏梅捡起个滚到脚边的鸡蛋,在陈志强衬衫上擦了擦蛋黄,“高二那年你们家盖瓦房,我周末去砖窑厂搬砖晒伤脱了三层皮,工钱你拿去给李红梅扯了花裙子;去年陈强发烧住院,我把省下来的粮票换成红糖,转头就看见你塞进她包里......“她逼近一步,几乎贴着陈志强胸口,“这些够不够抵你们的饭钱?“
温热的呼吸喷在陈志强喉结上,他下意识地后退,后腰撞上身后的砖墙。砖缝里钻出的野草搔着他 shirt下摆,带来一阵麻痒。这感觉如此熟悉——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苏梅也是这样把他堵在操场角落,眼里闪着同样倔强的光。只是那时候她手里攥的是皱巴巴的电影票,不是泛着寒光的钢笔尖。
“那都是误会......“陈志强的声音开始发颤,他闻到苏梅头发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站台特有的煤烟气息。这味道让他想起无数个清晨,她端着热粥站在灶台边的样子。那些画面像突然被按了快进键的电影,在苏梅冷冽的目光里碎成一地玻璃碴。
“误会?“苏梅突然提高声音,故意让周围越聚越多的人都能听见,“那你告诉我,李红梅档案里的贫困证明,怎么和我丢失的那张一模一样?她申请助学金时写的家庭住址,怎么就是你家老宅基地?“钢笔尖猛地抵住陈志强心脏位置,“还有上个月寄到供销社的北大录取通知书,签收人明明是你妈,怎么转眼就说没收到?“
人群里发出一阵骚动。有人开始指指点点,卖茶叶蛋的大婶把铝锅敲得砰砰响:“现在的年轻人啊......“穿工装裤的年轻人吹了声口哨:“哟,这不是陈会计家大小子吗?听说攀上县领导的闺女了......“
陈志强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抓住苏梅握笔的手腕用力扭转,指节压进她腕骨凹陷处:“你闹够了没有!跟我回家!“力道之大让苏梅闷哼一声,钢笔哐当掉在地上,笔尖摔歪的瞬间,她看见陈志强袖口露出的手表内侧,刻着极小的“红梅“二字。
前世她直到看见他俩的结婚照,才知道这表从来就不是买给她的。
苏梅没有去捡钢笔。她突然低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陈志强,你记得吗?高考前你说要跟我考同一所大学,在未名湖畔给我系围巾......“她抬起头时眼睛亮得吓人,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这些话,你后来是不是原封不动说给李红梅听了?“
陈志强的动作明显顿住。苏梅趁机屈膝,膝盖精准地撞上他裆部。男人像被抽走骨头般瘫软在地,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衬衫。这招是前世跟厂里女保全学的——在发现陈志强和李红梅在仓库苟合的那个暴雨夜,她也是这样让他疼得蜷缩在地,只是那时候她手里拿的是铁棍。
“耍流氓啊!“陈母尖着嗓子扑过来撕打苏梅头发,假牙随着动作从嘴角漏出来,“救命啊!大学生打人了!“
苏梅抓住对方挥舞的手腕,反手一拧。老太太疼得嗷嗷叫,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煮鸡蛋的碎壳。这股腥甜的味道让苏梅胃里翻江倒海——前世给陈志强生孩子那天,他母亲就是这样抓着她头发骂她不下蛋的鸡。
“我是不是耍流氓,问问你儿子就知道了。“苏梅冷笑一声,突然扯过陈志强摔落在地的公文包,拉链崩开的瞬间洒出一叠信纸。最上面那张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梅梅,等我从深圳回来就娶你......“
信纸飘落的弧线像极了前世她撕碎的那封离婚协议书。
“这不是我的!“陈志强忍痛扑过来抢夺,却被苏梅一脚踩在手腕上。她弯腰捡起信纸,当着所有人的面念起来,声音清亮得像广播喇叭:“亲爱的红梅,苏梅那个蠢货还在等我回去结婚,等我拿到深圳户口就跟她摊牌......“
人群炸开了锅。陈母张着嘴说不出话,假牙彻底掉在地上滚到卖瓜子的摊位下。穿铁路制服的检票员拨开人群冲过来:“同志!有事好好说,别动刀子!“他试图拉开僵持的两人,蓝布帽檐上的国徽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苏梅没有立刻松开脚。她盯着陈志强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看见他眼角滑下的冷汗滴在信纸上,晕开“红梅“两个字。这场景让她想起儿子十岁那年发高烧,她抱着孩子在医院走廊哭到天亮,而他正陪李红梅在度假村过生日。
“刀子?“苏梅缓缓挪开脚,捡起地上那支摔歪的钢笔,“比起你们母子偷我通知书、换我档案的腌臜事,这也算凶器?“她突然提高音量,确保整个站台都能听见,“我苏梅十七岁考上北大,录取通知书却被未婚夫偷去给了他相好的!乡亲们评评理——“
“你胡说!“陈志强终于挣扎着爬起来,袖口沾着灰,头发凌乱不堪,“那是你自己考不上!我只是......“
“只是什么?“苏梅突然从帆布包外侧口袋掏出一叠纸,狠狠甩在陈志强脸上。纸张散落一地,最高那张赫然印着烫金的“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字样。陈志强的呼吸瞬间停滞,周围的议论声也戛然而止。
“原件早就被你偷梁换柱过一次,以为我还会那么傻吗?“苏梅踩着满地狼藉的信纸逼近一步,领口的北大校徽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些都是复印件!你想要的是不是这个?“
陈志强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向她胸口。那里的的确良衬衫被汗水浸得有些透明,隐约能看见别在内衣上的硬纸片边缘。他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去:“还给我!那本来就该是红梅的!“
苏梅早有防备,灵巧地侧身躲过,同时抬手抓住他扑来的手腕,顺势往背后一拧。就这一个动作,陈志强的白衬衫腋下便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旧背心。人群里爆发出哄笑,检票员趁机上前铐住陈志强胳膊:“同志,请你冷静点!“
“那是我的!“陈志强像头被激怒的野兽般咆哮,眼睛死死盯着苏梅衣襟下的白色纸片,“没有那通知书,红梅怎么去深圳!她爸答应......“
话音未落就被苏梅一脚踹中小腿。男人单膝跪地,视线正好对着散落在地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照片上的苏梅梳着齐耳短发,眼神清亮倔强,和此刻判若两人却又惊人相似。
“你想看吗?“苏梅突然抓住衬衫领口往下一扯,露出里面别在内衣上的录取通知书原件一角,红色的校徽印章赫然在目,“可惜你没机会了。“她故意停顿片刻,让周围倒抽冷气的人们看清楚,“这东西,我会亲手交给北大招生办。“
陈母突然发出绝望的哀嚎,扑上去抱住检票员大腿:“她撒谎!她就是个狐狸精!我们家强子对她那么好......“
火车进站的鸣笛声恰在此时响起,悠远的汽笛声撕开喧嚣的人声。苏梅扯回衣襟,抓起帆布包转身就跑。陈母尖叫着试图阻拦,却被她用帆布包狠狠砸在额头上,踉跄着撞翻了旁边的茶叶蛋铝锅。滚烫的汁液溅在陈志强昂贵的白衬衫上,烫出一溜儿焦黄的印子。
“拦住她!“陈志强挣脱检票员的钳制,披头散发地追赶,皮鞋踩过满地的信纸和破碎的鸡蛋,“没有通知书你哪儿也去不了!“
苏梅跑得飞快,帆布包在腰间剧烈晃动,里面铁皮饼干盒撞出哐当声响。她冲进检票口时回头瞥了一眼,看见陈志强摔倒在旋转门处,白衬衫下摆卡在门缝里,像只被撕破翅膀的蝴蝶。这个画面和前世他追着她的灵车哭嚎时重叠在一起,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隧道里昏暗潮湿,墙壁渗出的水珠滴在苏梅脖子上,凉得像陈志强当年打在她脸上的耳光。她听见身后传来检票员的呵斥声和陈母撒泼的哭嚎,这些声音渐渐被火车进站的巨大轰鸣吞没。透过隧道尽头的光亮,她看见墨绿色的车身正在缓缓停下,车窗反射着七月毒辣的阳光。
“让一让!借过!“苏梅推开挡路的旅客,帆布鞋踩过铁轨间的碎石发出咯吱声。她看见第四节车厢的门正好打开,乘务员正不耐烦地催促乘客快点上车。身后的叫喊声越来越近,陈志强嘶哑的“苏梅“像毒蛇般追咬着她的脚后跟。
就在她抓住车门扶手的瞬间,手腕突然被铁钳般的手指攥住。苏梅浑身一僵,以为是陈志强追上来了,正要回头用帆布包砸过去,却听见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真的是你?“
她猛地回头,撞进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肩上扛着褪色的帆布包,领口别着枚校徽——是她魂牵梦萦了二十年的北大校徽。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鼻梁高挺,下颌线分明,左眉梢有颗细小的痣。
是年轻时的陆承宇。前世她在北大做清洁工,经常看到他作为杰出校友回校演讲。财经杂志上说,这位金融界巨鳄至今单身,办公室里摆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生梳着齐耳短发,笑得眉眼弯弯。
那女生和年轻时的她长得一模一样。
“你认识我?“苏梅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陆承宇的手很烫,掌心有层薄茧,和她记忆中照片里那双弹钢琴的手判若两人。
男人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下才松开手,耳根微微泛红:“我们在省图书馆见过......你借《资本论》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苏梅剧烈起伏的胸口,迅速移开,“刚才在后面看你......“
后面传来陈志强气急败坏的喊叫:“小梅!你给我站住!“
苏梅回过神,火车已经开始缓缓启动。她最后看了一眼追过来的陈志强,他那张写满贪婪和暴怒的脸在视野里逐渐缩小。然后她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挤进已经开始移动的车厢门。
“谢谢。“她对还站在门口的陆承宇点点头,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陆承宇看着她汗湿的额发和攥得发白的帆布包带,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给她:“这个拿着。“是枚冰凉的硬币,边缘已经磨得有些光滑。“刚才看你好像没买车票。“
苏梅的手指触到硬币的瞬间眼眶就热了。这枚一块钱的硬币,和前世她摆摊卖早点收到的第一笔钱一模一样。那时候她已经和陈志强离婚,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在寒风里站了整整一夜。
“我有票。“她吸了吸鼻子,从帆布包内侧夹层掏出张被汗水浸透的车票。票面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但“BJ西“三个字清晰可见。那是她用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买的,藏在床板缝隙里整整三个月。
陆承宇的眼睛亮了下:“你也去BJ?“
火车加速驶出站台,窗外的景物开始向后飞奔。苏梅靠着车门喘粗气,心脏还在疯狂跳动。她透过车窗回望,看见陈志强和他妈被工作人员拦在站台上,两个渺小的身影像两粒被丢弃的烟头。
“北京大学。“她轻声说,把那枚硬币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的铁饼干盒里。盒子里还有片陈志强送的干枯花瓣,是前世他们结婚那天她偷偷夹进去的。此刻硬币碰撞花瓣发出细小的声响,像是某种告别。
陆承宇的目光落在她胸前微微起伏的衣襟上,那里隐约露出硬纸片的轮廓。他认出那是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和自己当年那张一模一样。“我也是。“他突然笑了,露出两颗整齐的白牙,“历史系,陆承宇。“
苏梅抬起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两人之间,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她突然想起前世在财经杂志上看到的那张照片,陆承宇站在未名湖畔,身后的柳树抽出新芽。照片下面写着:“陆承宇,1990级新生,后获哈佛经济学博士,华尔街传奇投资人......“
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她握紧帆布包里的铁饼干盒,仿佛握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人生。窗外的天空蓝得不像话,铁轨延伸向遥远的天际线,像一条重新铺开的命运之路。苏梅深吸一口气,终于露出重生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