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破晓,天地白雾笼罩。三天三夜的疾行,巍峨的灌山,矗立在眼前。刑天从马车偷瞄四沐,他们骑着马,分列马车左右。
他们当中,沐秋、沐夏裹面严实,不擅多言。沐春、沐冬、已经摘下蒙面,露出真容。
他俩模样相近;蓝眸勾鼻,都是曲须满颊的悍勇。
进入山谷,雪地的脚印,明显减少。难以想象,这里曾是人烟熙攘的通途。
“前方便是虎啸坪,乃天阴阵所在。”韵升勒马停车,指着不远处。
几人不敢大意,相继放弃车马,聚集一起。
“天阴阵最弱为午时,我等挑选一人,佯装打探。”沐夏说话柔声细语,即便蒙面穿着厚裾,女人特征明显暴露。
“让我去!”刑天自告奋勇:“我懂烈山易,可以反噬灵渡,相信宣怀义识别不出来。”
姜明鲲摇摇头:“懂烈山易未必好事,韵升逃脱,疑是故意放纵!”
他看看天色,再次望着前方。一个人影,深一脚,浅一脚,从虎啸坪走出来。此人身穿白色厚裾,脚穿高筒兽皮蹬。疾风吹动她的长发,与漫卷的雪尘,俨然一体。
“貉亚姐!苏貉亚!”刑天、姜明鲲同时冲过去,呈左右扶起她。
貉亚冻得通红的脸,梨窝绽笑。
她欣喜地对姜明鲲道:“昨天骑惊翱落在此处,偷行虎啸坪时,没见到雷泽兵,一路畅通无阻。”
“中途可曾梦萦?”沐夏的蓝眸,有一丝惊讶。她移视三沐,感觉反常。
“有个一阵恍惚,我想到十七哥!”貉亚特地拽紧姜明鲲的胳膊。
一脸幸福地靠在他肩上。
他不由害怕。自己闯天阴阵死不足惜,还要把貉亚搭命进去。他表现出怒火中烧:“谁让你偷闯天阴阵,有何不测,我怎么面对黎主?”
“担心你有错吗?”貉亚仰起头,针锋相对:“要不是我在阿爹面前替你美言,他肯出兵吗?”
“苏貉亚,我才不屑搬什么救兵,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心生厌恶!”
“想激怒我回兖山?姜明鲲,休想!”她非但不气恼,还腆着笑脸迎上去,痴痴凝视他。
姜明鲲知道,凭她的秉性,已经摆脱不了。唯一的方法,只能好好保护她。
一直不苟言笑的沐秋,似乎看不惯两人拌嘴。他轻咳一声,示意勿忘正事。
沐春理会兄长的意思
,他招呼大伙聚拢,大致描述天阴阵的阵势。
“天阴阵有九门幻阵,闯入者会出现不属于本身的经历。如若沉迷幻境,不能回归自我,便永远迷途其间,直至死亡。”沐春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鸟,鸟羽白腹黑背,眼圈黄线。他轻声说:“此鸟为鸻,可带引走出幻阵!”
沐春的手,抚摸着鸻鸟头,浓须抿动,象是默念什么诀语。
稍后,鸻鸟黄线眼圈一闭,昏睡过去。
沐春把它交给姜明鲲,凹陷的眼窝,颇为凝肃:“海鸻鸟已经渡灵,希望世子好生守护!”
“易禽渡灵是姜石年绝技。已经失传千年!看来,四沐来头不简单。”刑天内心惊跳,表面不动声色。更加警惕四沐的一举一动。
姜明鲲不愿接受鸻鸟,更不愿断后。此时,他想到自己不在貉亚、刑天身边,谁来保护两人?他不解地问:“它已昏睡,如何带领飞出天阴阵。”
沐冬、沐夏相视一笑,他抢先沐春的回答,蓝眸有几分神秘:“我等先行一步,你守鸻断后便可。”
沐夏也补充道:“我等进入一个时辰后,若是鸻鸟苏醒,当立即返回,通报高黎大军后撤。”
鸻鸟苏醒之时,意味闯阵失败!姜明鲲感觉如临浩渊。十三哥的安危,紧紧系在它的身上。
他解开外裾,从鲮甲带摘下卦旗,郑重交给刑天。语重心长道:“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貉亚姐。”
“放心吧,哥!”刑天接过卦旗,站立到貉亚身旁。
午时已至,阴郁的天空,陡然放晴。沐春拿出青翠的芒草,浓须嘴嚼后,绿色的液汁,逐一涂抹在众人的眼皮上。
一阵刺鼻的辛辣,眼帘见得鸻鸟的幻影,浑身放光,腾飞半空。
而姜明鲲的手心,捧着鸻鸟的真身。沐冬轻拍他的肩膀,重重叮咛:“一个时辰后,鸻鸟未醒,立即追赶我等!”
“好”
沐冬又对刑天说:你先行入阵!”
“知道!”
“跟上鸻影!”沐春大手一挥,七人鱼贯而入,进入天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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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怀义身穿青色葛裾,伫立雪垛。皱层眼皮、深邃的眸子、阔鼻浓须,无不显示凛凛霸气。
他的前面,天阴阵排开七十二座雪垛,刚好覆盖整个虎啸坪。
虎啸坪的地势,在灌山算得上一大奇境。右边的水渊,是波涛汹涌的少青湖,左边的深谷,则是乱石叠嶂的褚石城。
一个身束兽皮的人,手拿骨叉,奔跑过来。他便是宣怀义手下大将军獬刚。
雷泽氏曾拥兵万余,宣怀义的名字,威震天下。随着华阳河水日渐枯竭,加上连年征战,族人持续外迁。最后一战,几乎被轩辕氏灭族。宣怀义带着残存的几百族兵,逃到九黎,中途折损减员不到百人。心灰意冷之下,宣怀义选择灌山,布下天阴阵,准备魂归华阳河,声留雷泽氏最后的威严。
獬刚蓬头褐发,精瘦的脸颊上,冻疮一个连着一个。他脚穿破烂的草蹬,脚趾踩在雪地里,留下十个趾印。
宣怀义一阵难过。他本想一人布阵,遣散剩下的族兵,包括獬刚。可是,这些忠勇的族兵,全抱着赴死的决心,誓死跟着他和天阴阵,一起归殒。
“启禀宣帝,有人进阵!”獬刚强忍寒冷,浑身颤抖道:“是位少年!头束源伦巾!”
“倘若真是炼夷丹人,勿须渡灵,随即放行便是。”宣怀义叮咛道:“幻境雪垛,切莫惊扰到隐藏的族兵。”
“獬刚来看,此人穿着奢华,且腰插节钺,不象一般的炼夷丹人。”
“哦?本王倒要会会他!”
刑天独自前行百十步,见得冰雪消融,眼里出现漫卷的黄沙。
沙尘散尽,一道道低矮的土墙,层层环绕。狭窄的过道,蜿蜒盘旋。
虎啸坪怎能有这般景致?
莫不是天阴阵作怪?
他不相信,顺着土墙通道,径直前行。
不远处,倚墙半坐着一个人。
他走近细看,原来是位老者。
老人身穿灰色葛裾,须发皆白。紧闭的眼窝,怡现深黑的眼皮。白须下的嘴角,溢出深黑的液汁。
“老人家身中剧毒!”刑天很快反应过来。他躬下身,扶着老者的后背,一遍一遍轻唤:“前辈,醒醒?前辈、醒醒……”
老人悠悠醒来,他抓着刑天的手臂,喃喃道:“是宣儿吗?是宣儿吗?”
“前辈,我不是宣儿,我是刑天!”
“不!你是宣儿!你是雷泽氏头领宣怀义!”他摇摇头:“阿爹遭到宏穆氏暗害,即将死去……”
“什么?我不是刑天,是宣怀义?”他犹豫不决。
“正是!宣儿,前面便是华阳河,你用水鉴照影便可。”老者虚脱地指着右边。
顺着他的指向,一条清澈的河水,静静流淌。他跑到水畔,泽光鉴照一个人影。
人影散披长发、浓眉凝目。赤膊的上身,肌腱高隆。
“我真是宣怀义!阿爹酉皋被宏穆氏毒害,殒命黄土堡!”他想起了往事:阿爹遇害后,雷泽氏遭到宏穆氏清剿。两千多雷泽兵,一夜之间,被宏穆兵屠杀殆尽。年仅十三岁的宣怀义,和母亲逃到柏柔部落。母子二人结网打渔,抽葛结衣。最后,母亲感染重疾,一病不起。宣怀义只得求助柏柔头领丛单。让他施药救治。
丛单非但不救治,得知母子俩的真实身份,惧怕宏穆氏怪罪,把他们赶出柏柔。
掩埋了母亲,他暗暗发誓,要让宏穆氏加倍偿还血仇。让见死不救的柏柔氏,体验生不如死的滋味。
两年后,被阿爹派出远征姬水的獬陶,大捷凯旋。他找到宣怀义,辅佐他重新坐上雷泽头领之位。
十六岁那年,当头不到十天,宣怀义跟宏穆氏大战一场,夺回华阳河畔的大片领地。
宏穆氏连退据守,借靠柏柔氏在华阳河的缓冲,负隅顽抗。
柏柔部落世居华阳河谷,仰仗三山环绕的优势,从未把雷泽氏放在眼里。
几年后,时机成熟。他果断出兵,抢占柏柔氏多半领地,三路兵锋汇集,直达都城爬鼋洲!
“宣帝,柏柔使者求见!”獬刚从门外走进。他完整继承了獬陶的容貌:褐发、深眸、长须。
“柏柔屡战屡败,丛单有何脸面求和?”他仰头长笑。
“柏柔使者并非求和,而是结亲!”
“结亲?”宣怀义思索一瞬,想想这些年,一心征战,把娶妻生子的事给忘了。可他是宣帝,掌控大半个华阳河,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他会稀罕柏柔的女子!
“獬刚,把他轰出去!”
“使者说了,宣帝若是不见,他便自戕雷泽!”
“哈哈哈……”他觉得有意思,大踏步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