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在脚下急速倒退,化作了模糊的墨绿残影。凛冽的山风如同刀子,刮得脸颊生疼。
酆兴华背着陷入半昏迷的石头,每一步踏出,都在湿滑的腐叶和嶙峋的山石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血脚印。胸口的旧伤如同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搅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脏腑撕裂的剧痛。强行催动“血引归元遁”和引爆那枚珍藏的“碎空符”,几乎榨干了他刚刚凝聚起来的所有本源,更牵动了空间乱流留下的、最深的道基裂痕。新生的玄冰真气在丹田气海内微弱地旋转着,如同风中残烛,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元老头和元老太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苍老的脸上毫无血色,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透支体力的虚脱。元老太死死抱着石头垂下的、无意识晃动的小腿,浑浊的泪水混着汗水滚落,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石头…我的石头…”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那血光包裹着飞出来的,也不知道飞了多远。只知道停下来时,已身处这片完全陌生的、阴翳蔽日的原始山林深处。身后,那吞噬了家园的巨大深坑和郝济世(魔物)那非人的咆哮,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们濒临崩溃的神经。
“阿…阿云…”元老头喘着粗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歇…歇会儿吧…石头他…还有你…”
酆兴华没有回头,冰冷的侧脸在昏暗的林光下如同石刻。他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凝神感知着。丹田内那点微弱的玄冰真气如同最灵敏的探针,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异动。
没有追兵的脚步声。没有郝济世那令人作呕的魔气。
只有…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寂静。一种如同巨兽蛰伏、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的…死寂。
太安静了。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
酆兴华的心,沉了下去。比这山林最深处的寒潭还要冰冷。他猛地停下脚步,将背上的石头轻轻放下,交给几乎瘫软的元老太。
“待在这里,别动。”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古木参天,藤蔓虬结。厚厚的落叶层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几缕惨淡的月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如同鬼魅的眼睛。
没有风。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
“怎…怎么了?”元老头惊恐地看着酆兴华凝重的神色,下意识地抓紧了老伴的手臂。
酆兴华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右手,并指如剑。指尖,一点微弱却凝练如实质的玄青色冰芒,如同寒夜中的孤星,幽幽亮起。
嗡!
冰芒出现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们脚下那片看似普通、覆盖着厚厚落叶的地面,毫无征兆地剧烈翻腾起来!如同煮沸的泥沼!无数条由粘稠污秽的黑色泥浆构成的、长满吸盘和脓包的巨大触手,撕裂落叶层,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和刺耳的“咕噜”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巨蟒,疯狂地向他们绞缠、吞噬而来!
“啊——!”元老太发出凄厉的尖叫,死死抱住石头滚倒在地!
元老头惊恐地挥舞着手中充当拐杖的树枝,砸向一条卷向他脚踝的泥浆触手,树枝却被瞬间腐蚀断裂!
陷阱!一个精心布置、利用山林地脉阴秽之气滋养的魔物陷阱!
“孽障!”酆兴华眼中厉芒暴涨!指尖那点玄青冰芒骤然炸开!
“玄冰·凝!”
一股极寒的霜白气浪以他指尖为中心,猛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刺耳的冻结声!那些疯狂扭动的泥浆触手,表面瞬间凝结出厚厚一层坚冰!动作骤然迟滞!
但,仅仅迟滞了一瞬!
咔嚓!咔嚓!
冻结的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那些泥浆触手内部爆发出更加强大的污秽魔气,如同粘稠的石油,竟将表面的坚冰强行腐蚀、融化、崩碎!更多的、更粗壮的触手从沸腾的“泥沼”中钻出,带着更加狂暴的毁灭气息!
酆兴华闷哼一声,强行催动玄冰真气带来的反噬让他眼前发黑,一口鲜血涌到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下!这魔物!好强的污秽本源!绝非寻常山精野怪!
“桀桀桀…”阴冷、粘腻、如同无数虫豸摩擦的怪笑声,从四面八方浓密的树冠阴影中传来,重重叠叠,让人头皮发麻,“酆府的小崽子…沙雪剑的气息…还有那‘种子’…乖乖献出来…本座赏你们一个痛快!”
声音飘忽不定,根本无法锁定来源!
与此同时,那沸腾的“泥沼”中心,猛地隆起一个巨大的鼓包!淤泥如同瀑布般滑落,露出下方一颗足有磨盘大小、完全由蠕动淤泥和腐烂植物构成的巨大眼球!眼球中心,是一道不断旋转、散发着混乱与疯狂意念的惨绿色竖瞳!竖瞳死死锁定在石头胸前那块温润的碧玉之上,充满了贪婪与毁灭的欲望!
正是巫砣岭三十六法王之首——左海!它竟早已潜伏于此,以自身魔躯融于大地,布下这污秽陷阱!
“滚!”酆兴华强提最后一口真气,身形不退反进!他深知,一旦被这污秽魔沼彻底困住,元家三口瞬间就会被腐蚀得尸骨无存!他必须撕开一条路!
他并指如剑,指尖玄青冰芒再次凝聚,这一次,冰芒之中隐隐有细微的沙砾状金芒流转!他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避开数条横扫而来的巨大触手,直刺那颗巨大的污秽眼球!
“螳臂当车!”左海巨大的眼球中竖瞳猛地收缩,发出尖锐的精神尖啸!一股粘稠污秽、带着强烈腐蚀性的精神冲击波,混合着魔沼中升腾起的毒瘴,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冲来的酆兴华!
酆兴华识海剧震!本就脆弱的神魂如同被投入滚烫的毒油!眼前幻象丛生,无数怨魂的哀嚎和污言秽语冲击着他的意志!前冲的身形猛地一滞!
就在这心神失守的刹那,数条巨大的泥浆触手如同等待已久的毒蟒,从刁钻的角度闪电般卷至!一条缠向他的腰腹,两条卷向他的双腿!那布满吸盘的触手表面分泌出粘稠的腐蚀性魔液,瞬间就将他破烂的衣衫蚀穿,灼烧着他的皮肉!
“呃!”酆兴华发出一声痛哼,玄冰真气本能地在体表形成一层薄薄的冰甲抵御腐蚀,但被触手缠绕的部位,冰甲正发出“滋滋”的哀鸣,迅速消融!巨大的绞杀力量传来,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云哥哥!”被元老太死死护在身下的石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看着酆兴华被那巨大、污秽的触手缠住,看着那狰狞的眼球,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却燃起了一股懵懂却异常执拗的火焰!他下意识地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胸前那块温润的碧玉!
“放开他!坏东西!放开云哥哥!”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颗巨大的污秽眼球,带着哭腔尖声喊道!
就在石头的小手紧握玉佩、发出那声稚嫩却充满愤怒尖叫的瞬间——
嗡!!!
一声沉闷到仿佛源自大地核心、又似来自九天之外的震鸣,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山林!
石头胸前那块温润的碧玉,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不再是之前那种刺目的金芒!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仿佛能冻结时空的…幽蓝!
如同沉睡万古的冰河在瞬间解冻!一股沛然莫御、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气,以石头小小的身体为中心,如同绝对零度的冲击波,悍然爆发!无声,却带着湮灭一切的绝对意志!
咔!咔嚓嚓嚓——!
首当其冲的,是那几条缠绕着酆兴华的巨大泥浆触手!幽蓝寒流扫过,触手上翻腾的污秽魔气瞬间凝固!蠕动的淤泥和脓包在万分之一秒内被冻结成坚硬的、覆盖着幽蓝冰晶的雕塑!那恐怖的绞杀力量和腐蚀魔液,连同其中蕴含的左海分神,被彻底冰封、凝固!
寒气去势不减!
如同无形的冰之潮汐,席卷整个林间空地!
那些从“泥沼”中钻出的,还在疯狂舞动的巨大触手,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僵直,表面覆盖上厚厚的幽蓝冰层!
沸腾翻滚的污秽“泥沼”,在幽蓝寒流扫过的瞬间,发出“嗤——”的冻结声,表面瞬间凝固成一片光滑如镜、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巨大冰面!那巨大的、由淤泥构成的魔眼,甚至来不及闭合,就被彻底冻结在冰面中心,那颗惨绿色的竖瞳中,还残留着惊骇欲绝的贪婪和难以置信!
寒气继续扩散!
地面厚厚的落叶层,瞬间覆盖上白霜,随即冻结成冰!周围参天的古木,从树根到树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幽蓝的冰晶覆盖、包裹!虬结的藤蔓变成了冰雕的锁链!那些隐藏在树冠阴影中、发出怪笑的魔物分神,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冻结在无形的空气里,化作点点幽蓝冰尘,簌簌飘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整个林间空地,连同方圆数十丈内的一切,瞬间化作了一片晶莹剔透、死寂无声的…幽蓝冰狱!
刺骨的寒意弥漫开来,空气中凝结出细碎的冰晶雪花,缓缓飘落。
酆兴华身体表面的冰甲早已被那幽蓝寒气同化、加固。他站在冻结的冰面上,一条被冰封的巨大触手还缠绕着他的腰腿,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冰冷,只有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同源的悸动。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片瞬间诞生的冰封绝域,看着那颗被冻结在冰面中央、保持着惊骇表情的巨大魔眼,再缓缓转头,看向冰狱的中心。
元老太抱着石头,蜷缩在冰面上,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但呼吸尚存,只是被冻得瑟瑟发抖,眼神呆滞。元老头则保持着挥舞树枝的姿势,被冻结成了一座惊恐的冰雕。
而石头…
小小的身体被一层柔和却坚韧的幽蓝光晕包裹着,悬浮在冰狱的中心,离地半尺。他双目紧闭,小脸上还带着泪痕,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昏睡。那块温润的碧玉,此刻正紧贴在他的胸口,不再是碧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纯粹、仿佛蕴含着无尽星河的…幽蓝!玉佩表面,那“沙”与“雪”两个古老的符文,正交替闪烁着幽蓝与冰晶白的微光,如同呼吸。
玉佩散发出的幽蓝光芒,如同拥有生命般,温柔地托举着石头,隔绝了外界的极寒。他小小的身体在光晕中微微起伏,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那眉心之间,一点极其细微、如同冰晶凝结的幽蓝印记,正若隐若现。
酆兴华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着冻结自己身体的幽蓝冰晶。那冰晶非但没有寒意,反而传来一丝微弱的、带着玉石温润感的冰凉,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亲切和…臣服感。
他看着光晕中沉睡的石头,看着那块幽蓝的玉佩,再低头看看自己丹田内那点同样闪烁着幽蓝光泽、正贪婪吸收着四周同源寒气的玄冰真气核心。
“沙…雪…”酆兴华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与明悟,“原来…不是碎片…”
他缓缓握紧了冰冷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冷的眼眸深处,映照着这片死寂的幽蓝冰狱和光晕中沉睡的孩童。
“种子…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