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亡命之夜(1 / 1)

破旧桑塔纳的引擎盖还残留着暴雨冲刷后的冰冷水汽,在旅馆后巷逼仄的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野兽。

苏诚背靠着粗糙潮湿的砖墙,急促的呼吸凝成白雾。他手里紧握着一个老旧手机,屏幕已经碎裂,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他年轻却写满焦虑的脸。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没有保存名字的陌生号码,内容只有冰冷的两行字:

>【目标已确认脱离预设路径。】

>【‘清理程序’一级响应。限时48小时确认回收或清除。】

他猛地闭上眼,又迅速睁开,再次确认那行字,还是那么刺眼,没错,“清除”。沈家根本不在乎沈瞳是活着被带回去,还是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对他们而言,她从来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出了故障、可能造成损失的昂贵武器。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刚才淋透的雨水还要刺骨。

他几乎是本能地扭头,借着门缝底下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光,穿过旅馆后门那条堆满杂物的狭窄走廊,望向尽头那扇紧闭的、贴着模糊磨砂纸的房门——202。

她就在里面。那个抱着新靴子像抱着整个世界、赤脚踩在肮脏积水里却跑得像一头白鹿的女孩。那个价值连城却又命如草芥的“实验体”。

一瞬间,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苏诚几乎无法呼吸。48小时!沈家的猎犬已经嗅到了气味,正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围拢过来,带着致命的獠牙。这间破败的“夜归人”旅馆,不过是风暴眼中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思考其他。他猛地站起,动作牵扯到湿透的衣服,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随后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中的腥甜和指尖的颤抖,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那扇透出微光的门。

门没锁。苏诚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光线昏黄暗淡。空气里漂浮着旧地毯的霉味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残留的刺鼻花香。沈瞳背对着门口,坐在那张弹簧可能已经失去弹性的旧床边沿。她低着头,黑色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在她面前,那双崭新的白色短靴端端正正地摆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她赤着的双足并拢着,白皙的脚趾微微蜷缩,踩在深色、略显肮脏的地毯绒面上,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极其细微的动作。

苏诚的心猛地一沉。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怎么了?”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干涩的喉咙还是泄露了一丝紧张。

沈瞳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她只是伸出手,用一根纤细莹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其中一只靴子的光滑皮面。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转向苏诚。

昏黄的光线落在她的脸上。没有泪痕。那张精致得如同人偶的脸上,是一种空茫的困惑。大大的眼睛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潭,清晰地映出苏诚紧张的身影。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悲伤或恐惧,只有一种孩童面对未知事物时最原始的疑问。

“它,”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一种奇特的平直感,指向那只被她触碰过的靴子,“…湿了。”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颜色。变了。”

苏诚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靴子光洁的白色皮面上,靠近鞋尖的位置,确实有一小块被雨水浸湿后留下的、不太明显的水痕和一点点难以察觉的污渍,让那块皮料的颜色比周围稍微深了一点点。在普通人眼里,这根本微不足道。

但在沈瞳的世界里,这显然是一个需要被郑重提出的“问题”。

苏诚紧绷的心弦被轻轻拨动,那股勒紧他心脏的恐惧藤蔓,因这简单而荒谬的疑问,出现了一丝松动。随之涌上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不必再说了。

他张了张嘴,原本想说“没事,擦擦就好”或者“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这些敷衍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他咽了回去。在她那双纯粹映照着困惑的眼睛面前,这些日常的安慰显得如此心虚。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他伸出手,不是去碰那只靴子,而是用指尖,极其轻缓地拂过她赤足踩着的、深色地毯上的一小块地方。那里沾着几点从她脚底带上来的、几乎看不见的细小尘埃。

“你看这里,”苏诚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耐心,“也变了。沾上了东西。”他抬头,迎上她专注的目光,“外面的东西,很多都会这样。雨水,灰尘…碰到它们,颜色就会改变一点点。就像…就像我们刚才踩过的水,它本来是透明的,但混进了泥土,就变黄了。”

沈瞳的视线跟随着他的手指,落在地毯上那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尘埃上。她微微歪了歪头,长长的黑发滑向一侧,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道极细、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银色金属颈环若隐若现,紧贴着她脆弱的颈动脉。那是“沈氏生物科技”最高级别的安全锁具,一个无声的烙印,象征着绝对的掌控和危险。

她的目光在地毯的尘埃和苏诚的手指之间来回移动了几次,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关于“颜色改变”的新概念。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困惑并未完全散去,但多了一丝类似“原来如此”的涟漪。

“改变…”她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一个全新的味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自己颈间的银环,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顺从和警戒。随即,她抬起眼,视线再次投向那双白靴上的水痕,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好奇,仿佛刚才那个触及颈环的瞬间从未发生。

“那它,”她再次指向靴子,语气恢复了那种缺乏波澜的状态,“…还能恢复吗?原来的…颜色?”

苏诚看着她眼中那片纯粹的好奇之海,海面下是深不见底的未知和禁锢。旅馆外,城市霓虹的微光透过窗帘缝隙渗入,在她瓷白的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像一个短暂停留的、随时会被戳破的幻梦。48小时的倒计时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冰冷的阴影无声地切割着这间狭小的屋子。

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很浅的弧度,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能。等它干了,擦一擦,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一片带着压迫感的阴影,正好笼罩住坐在床沿、显得更加单薄的沈瞳。“不过,这里不行了。我们得换个地方,找个…更干燥的地方。”

“更干燥的地方?”沈瞳重复着,目光终于从靴子上移开,落到苏诚脸上,带着探究。

“对,离开这儿。”苏诚不再看她,快速转身走向墙角堆放的几个湿漉漉的购物袋。他动作麻利地开始翻检,把一些必要的东西——几件刚买的廉价衣物、未拆封的洗漱用品、一小袋面包——塞进一个半旧的黑色双肩背包里。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被追赶的急迫,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都被放大。

他拿起一个印着快餐店Logo的纸袋,里面是两杯早已冷透的塑料杯装奶茶。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递了一杯给沈瞳:“拿着这个。”

沈瞳接过冰冷的塑料杯,好奇地打量着上面印着的卡通图案。杯壁的寒意透过指尖传来,是一种陌生的触感。她学着苏诚的样子,笨拙地用吸管戳开塑封膜,吸了一小口。冰冷甜腻的液体滑入喉咙,让她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人工香精和糖精混合的怪异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她的眼神里清晰地掠过一丝不解,似乎在无声地问:这就是“外面”的味道?

苏诚没时间解释。他拉好背包拉链,走到窗边,极其谨慎地将厚重的、沾着污渍的窗帘拨开一道极细的缝隙。他的视线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过旅馆后巷。雨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巷子里堆满的垃圾桶在昏暗中投下扭曲的、湿漉漉的影子。暂时没有可疑的动静。只有远处城市主干道模糊的车流声,像是某种低沉而持续的威胁。

“走!”他猛地放下窗帘,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破旧黑伞,又将另一个装着沈瞳新买的帆布鞋(之前购物时换下的)的袋子塞进背包侧袋。

沈瞳放下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奶茶,顺从地站起身。她低头看了看地毯上的白色短靴,又看了看自己赤裸的双足,似乎在思考。

“靴子先放着。”苏诚快速说道,语气急促,“穿这个。”他拉开背包,掏出一双崭新的、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浅蓝色棉袜和一双最简单的白色帆布鞋——都是几小时前在平价超市里匆忙买下的。

沈瞳看着递到面前的袜子和鞋子,眼神里又浮现出那种面对新事物的专注研究。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抬头看向苏诚,纯黑的眼眸像两泓深水:“为什么?不穿…那个?”她指的是地上的白色短靴。

“它…太新了,”苏诚的语速很快,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蹩脚但在此刻似乎合理的理由,“容易被记住。”他蹲下身,将袜子和帆布鞋放在她脚边,“这个…普通。快穿上!”

“容易被记住…”沈瞳低声重复,像是理解了某种新的规则。她不再犹豫,动作有些笨拙地拿起棉袜,学着苏诚之前教过她的样子,尝试着套上自己冰凉的脚。袜子上柔软的绒毛触感让她脚趾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苏诚则迅速走到门边,再次确认门外的动静。寂静无声。他贴在门板上,屏住呼吸听了十几秒,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他轻轻拧动门把手,老旧金属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门被拉开一条缝。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节能灯光从天花板落下,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陈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

苏诚回头,看到沈瞳已经穿好了袜子和帆布鞋,正低头新奇地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鞋子。她小心翼翼地踩了踩地面,帆布鞋底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抬起头,看向苏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弱涟漪,转瞬即逝。

“好了?”苏诚问,声音紧绷。

沈瞳点点头,站起身,怀里依旧抱着那双崭新的白色短靴。

“这个不能带!”苏诚几乎是低吼出来,一步跨过去,想从她怀里拿走靴子。太显眼了!一个抱着崭新昂贵靴子的女孩,简直是移动的靶子!

他的手刚碰到冰凉的皮革,沈瞳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抗拒,也没有委屈,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固执的不解。仿佛在无声地问:为什么不能带?这是我的。

时间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了一秒。窗外,雨点敲打遮雨棚的声音密集起来,如同催命的鼓点。

苏诚对上她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眼神里的固执,简单得像个刚得到心爱玩具就不肯撒手的孩子。他猛地想起刚才在车上,她赤脚踩入污水时,却把新靴子紧紧抱在怀里的样子。对她而言,这双靴子,或许不仅仅是一双鞋子?是她拥有的、为数不多的“新”东西?是她逃离那个冰冷囚笼后,获得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礼物”?

48小时的倒计时在脑中尖锐地鸣响。每一秒的耽搁都可能致命。他不能心软!

“听着!”苏诚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沙哑,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冰凉的皮肤下是纤细的骨骼。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那双碍事的白色短靴,“我们必须快走!现在!抱着它,所有人都会看你!记住我们的人就越多!懂吗?想被抓回去吗?”

“抓回去”三个字,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沈瞳眼中那份固执的不解。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抱着靴子的手臂,终于一点点松开了力道。

苏诚迅速从她怀里抽出那双靴子,毫不犹豫地转身,将它们用力塞进房间角落里那个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深处。白色的皮革瞬间被污秽淹没。

“走!”他再没有一丝迟疑,一把拉开房门,拽着沈瞳的手腕,将她拉进了狭窄阴冷的走廊。力量很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决绝。

沈瞳被他拽得踉跄了一步,帆布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房间角落那个肮脏的垃圾桶,幽深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彻底沉寂了下去,像被吹熄的烛火。随即,她转回头,目光落在苏诚紧握着她手腕的、指节发白的手上,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近乎空白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执着和失落,都只是幻觉。

苏诚没有看她。他全部的神经都紧绷着,像拉满的弓弦,感知着走廊里每一丝空气的流动,聆听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异常声响。他拉着她,全力冲向走廊尽头那扇通往消防楼梯的铁门。当铁门被推开时,它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死寂的旅馆里传出很远。

门外,是盘旋而下、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漆黑楼梯。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苏诚没有丝毫停顿,拉着沈瞳一同没入那片象征着未知和逃亡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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