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冲出隧道,驶上高架轨道的那一刻,灰蒙蒙的天光如同稀释的墨汁,泼洒进车厢。城市在破晓的微熹中苏醒,棱角分明的建筑轮廓在雾霭中沉浮,像是蛰伏的钢铁巨兽。远方天际,一抹稀薄的淡金色正挣扎着试图刺透厚重的云层。
沈瞳的脸几乎贴在了冰凉的玻璃窗上。她第一次从这个高度、这个视角俯瞰这座囚禁她多年的庞大都市。不再是实验室那狭窄窗口外一成不变的灰色天空,不再是押运车辆防弹玻璃后飞速掠过的模糊街景。她看到下方蛛网般交错的街道上,细小的车辆如同甲虫缓缓爬行,远处巨大的广告牌在晨曦中闪烁着未熄灭的霓虹残光,鸽群掠过高低错落的屋顶,翅膀染上一点微金……前所未见的景色冲击着她。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上划过,留下几道模糊的雾气痕迹。嘴唇微翕,却并未发出声音,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倒映着车窗外流动的城市图景,闪烁着光彩。
苏诚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假寐。眼睑下细微的颤动却暴露了他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每一次列车停靠,涌入新的乘客,他都会瞬间绷紧身体,眼角的余光如同雷达,扫过车厢的每一个角落。廉价香水味、汗味、早餐的油烟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层浑浊的屏障,也成了他们暂时的保护色。他庆幸沈瞳此刻的注意力完全被窗外吸引,她那过于出色的容貌和身上那股奇异的洁净感,在这种拥挤的早班地铁里,反而容易成为焦点。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落脚点,一个能让他们暂时藏身、洗去逃亡痕迹的地方。沈瞳身上那件白裙和崭新的帆布鞋,在“夜归人”旅馆那种地方还算勉强,但在阳光下,在真正的人流里,依旧太过扎眼。他需要更普通、更廉价、更融入尘土的东西。
列车在终点站——一个位于城市边缘、靠近大型物流集散地的荒凉站台停下。乘客如同退潮般涌出车厢,汇入各自为生存奔波的轨迹。苏诚拉着沈瞳,逆着人流,快步走出站台。清晨凛冽的空气混杂着浓重的柴油尾气味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站外广场空旷而杂乱。巨大的货车轰鸣着驶过,卷起漫天尘土。简陋的早餐摊冒着滚滚白气,裹着军大衣的摊主麻木地翻动着油锅里的食物。背着巨大编织袋的民工蹲在墙角,就着热水啃着冷硬的馒头。一切都灰蒙蒙的。
沈瞳下意识地抬手,用袖口捂住了口鼻,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她对气味的敏感度远超常人。这浓重的工业废气、尘土和廉价食物油脂混合的气息,对她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攻击。她那双习惯了无菌环境的眼睛,此刻也充满了对这片混乱、肮脏景象的不适。
“忍一忍。”苏诚低声道,拉着她快步穿过广场,拐进一条更狭窄、堆满废弃纸箱和垃圾袋的后巷。巷子尽头,一块褪色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塑料招牌在寒风中摇晃——“顺意旅馆”。门面破败,玻璃门上满是污渍和裂痕,门把手油腻腻的。
苏诚推开门,一股更浓烈的烟味和廉价消毒水味混合的热浪扑面而来。狭小的前台后面,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油腻毛衣的老头正趴在桌子上打盹,鼾声如雷。
苏诚敲了敲柜台。老头猛地惊醒,浑浊的眼睛不耐烦地扫过来,在看到苏诚和他身后穿着虽然简单但气质明显不同的沈瞳时,眼中闪过一丝浑浊的精明。
“开间房,最便宜的。”苏诚的声音带着刻意伪装的疲惫沙哑,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拍在柜台上。
老头慢吞吞地数着钱,目光在沈瞳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过于干净、此刻却沾了些许尘土的帆布鞋上,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单间,没窗,公用卫生间,一天八十。押金五十。”他推过来一把系着油腻木牌的钥匙,“203。热水晚上八点到十点。”
房间比“夜归人”的202更糟。狭窄得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摇摇晃晃的床头柜。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墙壁斑驳,空气污浊,混合着前住客留下的痕迹。
沈瞳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她的目光扫过房间的角落,眉头蹙得更紧。这里的环境,对她而言比地铁通风管道更加难以忍受。那不是对危险的恐惧,而是一种对肮脏和混乱本能的、生理性的排斥。她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苏诚没说什么。他走进去,将背包扔在唯一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然后走到墙角那个锈迹斑斑、只有一个水龙头的盥洗盆前。他拧开水龙头,浑浊发黄的水流带着刺鼻的铁锈味哗哗流出。他等水流变清澈一些,才掬起一捧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
“过来,洗把脸。”他招呼沈瞳,声音依旧干涩。
沈瞳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她学着苏诚的样子,伸出纤细莹白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凉的水流。水流冲击在皮肤上的感觉让她微微一颤。她捧起水,犹豫着凑近脸颊。那浑浊的水质和浓烈的铁锈味让她动作顿住了,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抗拒。
“只有这个。”苏诚的声音很平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感。他拿起挂在旁边墙上的一块看不出原色的破毛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递给她,只是用自己还算干净的夹克袖子胡乱擦了擦脸。
沈瞳看着那浑浊的水流,又看看苏诚被水打湿的额发和依旧苍白的脸。她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弯下腰,极其快速地用清水打湿了脸和双手,然后立刻直起身,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仿佛要甩掉什么脏东西。她没有擦,任由冰冷的水珠顺着她瓷白的脸颊滑落,滴进衣领。
苏诚看着她近乎洁癖的动作,没说话。他从背包里翻出昨天买的廉价T恤和运动裤,还有一条全新的、包装简陋的毛巾,塞给沈瞳:“换上。裙子太显眼。”
沈瞳接过那质地粗糙、颜色暗淡的衣物,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虽然沾了尘土却依旧能看出质地上乘的白裙。她没有提出异议,只是默默走到床边,背对着苏诚开始换衣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而优美的背部线条,颈后那道纤细的银色颈环在阴影中泛着冰冷的微光。
苏诚立刻移开视线,走到门边,背对着她,耳朵却警惕地捕捉着门外走廊任何细微的动静。老旧旅馆的隔音极差,隔壁房间的咳嗽声、远处电视机模糊的噪音、走廊里拖沓的脚步声……每一种声音都像针一样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
48小时。已经过去近十个小时。
沈家的效率,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那个一级响应的“清理程序”启动后,追踪者会比最老练的猎犬还要执着。他们现在的位置并不安全。
沈瞳很快换好了衣服。宽大的灰色T恤罩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更显得她身形纤细脆弱。运动裤的裤脚有些长,堆在帆布鞋上。她有些不适应地扯了扯衣角,动作间带着一种与这身廉价衣物格格不入的生涩。
苏诚转过身,目光扫过她。换装后,她身上那种洁净、精致的气息被掩盖了大半,乍一看,就像一个清瘦而沉默的普通少女,只是脸色过于苍白。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丁点。
“待在这里。锁好门。任何人敲门都别开。”苏诚沉声吩咐,拿起那个破旧的双肩包,“我出去弄点吃的,再看看情况。”
沈瞳看着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恐惧,也没有依赖,只有一种空白的平静,仿佛只是接受了一个新的指令。
苏诚拉开门,闪身出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走廊里弥漫着更浓重的油烟味和劣质烟草味。他侧耳倾听了几秒,确认没有异常,才快步走向楼梯。每一步都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上,如同踩在薄冰之上。
他需要食物、水、更安全的交通工具信息,以及……关于追兵的任何风声。这座位于城市边缘、鱼龙混杂的物流区,既是藏污纳垢之所,也是信息流动的暗渠。他必须像最谨慎的鼹鼠,在黑暗中挖掘生存的缝隙。
当他拎着几个装着廉价面包、矿泉水和一份皱巴巴的本地小报的塑料袋,再次推开203房门时,房间里静悄悄的。
沈瞳没有躺在床上,也没有坐在椅子上。她就站在房间中央,昏黄的灯光从头顶落下,在她脚边投下一圈小小的、孤零零的光晕。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双手摊开在眼前,十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左手的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道细小的伤口。伤口很浅,只是堪堪划破了表皮,渗出了一点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血珠。
苏诚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冲了过去:“怎么回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小。
沈瞳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微微一颤,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被打断研究的困惑。她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指了指床头柜上那个摇摇晃晃、边缘锈蚀得极其锋利的铁质柜角。
“不小心。”她的声音很平静,陈述事实般,“碰到了。硬的。”她似乎对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口毫不在意,目光反而带着一种探究的好奇,重新落在那点几乎要凝结的细小血珠上。“红色。”她轻声说,像在确认一个已知的定理。“热的。”
苏诚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眼中对那点自身血液纯粹的好奇,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她对自己身体的认知,似乎也仅仅停留在“实验体”的层面。疼痛、受伤,对她而言不过是又一个需要记录和观察的“现象”。
他松开她的手腕,动作有些僵硬地从塑料袋里翻出刚买的创可贴——最便宜的那种。他撕开包装,小心地将那块带着消毒药水气味的胶布贴在她细小的伤口上。
“以后小心点。”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和……无力感。他撕开面包的包装袋,递给她一个,“吃吧。”
沈瞳接过面包,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块突兀的白色胶布,又看看手中散发着劣质甜香气的食物。她学着苏诚的样子,小口咬了一下。粗糙的口感让她微微蹙眉,但还是安静地咀嚼起来。
苏诚则展开了那份皱巴巴的本地小报。油墨味刺鼻。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充斥着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琐事和夸张广告的版面,最终停留在社会新闻版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一行加粗的黑体小标题,像冰冷的蛇信,瞬间攫住了他的目光:
【突发!城西废弃工厂区发生不明原因爆燃!疑与危险化学品泄漏有关!】
昨夜凌晨,位于城西老工业区的一处废弃厂房发生剧烈爆燃,火势一度失控。消防部门紧急出动扑救,目前已得到控制。现场发现少量疑似实验器材残骸及不明化学物质泄漏痕迹。据初步调查,起火原因存疑,不排除人为纵火或危险实验事故可能。事故具体原因及是否造成人员伤亡,相关部门正在进一步调查中。请附近居民注意安全……
报道的旁边,配着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浓烟滚滚,火光映照着扭曲变形的厂房框架。照片的一角,几个穿着黑色制服、戴着防护设备的身影正在快速清理现场,动作专业而迅速,绝非普通消防人员。
苏诚捏着报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报纸粗糙的边缘几乎被他捏碎。
城西!废弃工厂区!时间点……就在他们逃离“夜归人”旅馆后不久!
冷汗瞬间浸透了苏诚的内衣。那不是意外!是“清理”!沈家的人,为了抹去他们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为了逼迫他们现身,毫不犹豫地引爆了那个据点!手段狠辣,毫无顾忌!报道里那轻描淡写的“不明化学物质泄漏”背后,隐藏着的是足以致命的杀机!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宣告: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将“目标”回收或清除!48小时的倒计时,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这种丧心病狂的威胁!
一股冰冷的恐惧混合着强烈的愤怒,狠狠攥紧了苏诚的心脏。他猛地抬头看向沈瞳。
她正小口吃着面包,对报纸上的惊悚报道毫无所觉。昏黄的灯光下,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安静得像一株生长在污秽角落里的白色小花。手腕上那块廉价的创可贴,白得刺眼。
苏诚的心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渊。他原以为只是带她逃离一个牢笼,却没想到,踏入的是一个步步杀机的血腥猎场。而他所要保护的,是一个连手腕上一点细小伤口都只会好奇地看着、对逼近的死亡毫无所觉的……“人形兵器”。
他必须更快!更隐蔽!必须……给她一个理由,一个让她理解“逃亡”不仅仅是躲避,而是去“看见”什么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