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铁钩与木牌(1 / 1)

1983年的夏末,空气里还黏着未散的暑气,混着钢铁厂飘来的煤烟味,呛得人嗓子发紧。林铁花蹲在自家院门口,手指摩挲着那只铁钩。

铁钩是父亲留下的。红锈爬了大半,钩尖却依旧锋利,能轻易划破掌心的皮肤。就像父亲林满仓,一辈子跟钢铁打交道,最后也倒在了钢铁堆里——上周在车间清理废钢时,堆得太高的钢锭塌了,把他埋得只剩一只露在外面的手,手里还攥着这只铁钩。

“铁花,别蹲这儿了,王厂长在里头等着呢。”邻居张婶探出头,脸上堆着同情,眼里却藏着点看好戏的意思,“他说……说你爸那收购点,得收回去。”

林铁花“嗯”了一声,慢慢站起身。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细瘦却结实的手腕。头发用一根红绳扎在脑后,额前碎发被汗黏住,衬得那双眼睛格外亮,像淬了火的钉子。

她没立刻进屋,反倒转身进了柴房。里头堆着父亲生前收来的废铁,乱七八糟地堆到房梁,铁锈味浓得化不开。墙角立着块半旧的木板,是父亲去年打算做新招牌用的,还没来得及写字。林铁花找了把钝刨子,蹲下来慢慢刮着木板上的毛刺,木屑簌簌落在她布鞋上。

“林家丫头,这都啥时候了,还鼓捣破烂?”粗声粗气的嗓音从门口传来,王厂长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他的侄子王建军。王建军斜着眼瞥柴房里的废铁,嘴角撇得老高,像只惦记骨头的狗。

林铁花没抬头,手里的刨子没停:“王厂长,我爸的抚恤金,厂里啥时候给?”

“抚恤金的事好说,”王厂长搓着手,眼睛瞟着院外那间临街的小瓦房——那是林满仓干了十年的废品收购点,地段好,紧挨着厂后门,收钢铁厂的废料最方便,“但这收购点,你一个丫头片子撑不起来。你爸在时就说了,这地方是厂里借给他用的,现在他人不在了……”

“不是借的。”林铁花放下刨子,木板被刮得光滑了些,她拿起墙角的红漆罐,用毛笔蘸了蘸,“我爸跟厂里签过合同,租到1985年,每年交租金。去年的租金刚交完,有收据。”

王建军嗤笑一声:“合同?一个收破烂的,懂啥合同?我叔说收回来就收回来!再说了,你一个女的,能扛动钢筋还是能算清账?别到时候把收购点搞黄了,还得厂里收拾烂摊子。”

林铁花握着毛笔的手顿了顿,红漆在木板上晕开一小团。她记得王建军上个月还来跟父亲说,想“合伙”干收购点,让父亲把收货的渠道分他一半,被父亲骂了回去。现在父亲刚走,他们就来了。

她没看王建军,只是低头在木板上写字。字是跟父亲学的,算不上好看,却一笔一划格外用力,红漆透过木板的纹路渗进去,像血。

“王厂长,”她写完最后一笔,把木板竖起来,“这收购点,我接了。”

木板上是三个歪歪扭扭的红字:林记收废铁。

王厂长的脸沉了下来:“林铁花,别给脸不要脸!你爸走了,你妈卧病在床,你守着这破烂摊子能有啥出息?听我的,把钥匙交出来,厂里给你安排个临时工的活,在食堂洗洗碗,不比风吹日晒强?”

“我不洗碗。”林铁花把铁钩别在腰上,拿起那块木牌,往院外走。她要把牌子钉在收购点门口,让所有人都看见。

“你!”王厂长气的脸发红,王建军上前一步想拦,被林铁花躲开了。她个头不算高,动作却灵活,像小时候在钢铁厂的废料堆里钻来钻去那样,侧身从王建军胳膊底下溜了过去。

收购点就在厂后门旁边,一间低矮的瓦房,带个小院子,院墙是用废砖和铁丝网搭的。父亲生前就在这儿分拣废品,院里堆着小山似的废铁、旧报纸、玻璃瓶,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霉味,林铁花却觉得亲切。

她找了两根钉子,捡起地上的砖头,“砰砰”地往门框上砸。钉子歪歪扭扭地进去了,木牌晃了晃,总算立住了。红漆在阳光下亮得刺眼,路过的工人都停下脚步看。

“这不是老林的闺女吗?她要接这摊子?”

“一个姑娘家能干啥?怕是过两天就得哭着喊着不干了。”

“我看悬,王厂长的侄子盯着这儿呢,能让她顺顺当当干?”

议论声像蚊子似的嗡嗡响,林铁花充耳不闻。她走到院子里,拿起父亲的旧算盘,坐在小板凳上,开始清点存货。父亲的账本记得乱,她得重新理一遍。

刚拨了没几下,算盘珠子被阴影罩住了。林铁花抬头,看见个穿干部服的年轻男人站在院门口,白衬衫熨得笔挺,跟这满院的破烂格格不入。

是供销科的沈放。父亲生前说过,这小伙子眼高于顶,却懂行,上次厂里处理一批旧钢管,就是他偷偷透了信,父亲才低价收了过来,赚了笔小钱。

“林同志,”沈放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目光落在那木牌上,“王厂长刚才在办公室拍了桌子,说要断了厂里的废料供应,让你收不到东西。”

林铁花握着算盘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他凭啥?”

“凭他是厂长。”沈放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不过,城西的农机站昨天打电话到科里,说有一批报废的犁头要处理,没人愿意去收,嫌路远。”

说完,他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走。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晃了晃,很快消失在厂门口的人群里。

林铁花盯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算盘。城西离这儿有二十多里地,得骑两个小时自行车。而且农机站的犁头都是生铁,重得很,她一个人未必能装上车。

但这是她能拿到的第一笔生意。

她把算盘收进抽屉,拿起那只铁钩别在腰上,又从墙角翻出父亲的二八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两个大筐。她拍了拍车座上的灰,跨上去试了试,链条“咔哒”响了一声,还能骑。

“妈,我出去收废品,晚饭前回来。”她对着屋里喊了一声,母亲还在里屋躺着,没应声。

林铁花蹬着自行车出了门,路过那块木牌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红漆在阳光下依旧鲜艳,像一团跳动的火苗。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跟在自行车后面,像个沉默的伙伴。

前路或许难走,但她手里有铁钩,心里有火苗,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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