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像从生锈的管道里渗漏下来的污油，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灰烬城第九区扭曲的合金棚顶。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食品的酸腐、工业废气的刺鼻，还有一种更深的、挥之不去的味道，铁锈、尘埃，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陈旧气味。
这就是“星骸回响”的味道，西伦.布莱克伍德苦涩地想，属于这座被遗忘边缘行星的、衰亡的回声。
他紧了紧身上那件早已不复昔日光泽、甚至肘部磨得有些发亮的深色呢绒外套，布莱克伍德家族最后一件还能勉强穿出门的体面衣物。
冰冷的雨水顺着歪斜的棚檐滴落，在西伦脚边浑浊的水洼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面前是一扇锈迹斑斑、用废旧电路板勉强加固过的铁皮门，门缝里透出劣质营养膏加热后的、令人反胃的甜腻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死亡的气息。
这就是他今天的“客户”住所。或者说，曾经是。
西伦深吸了一口潮湿污浊的空气，压下胃里因长期营养不良带来的轻微痉挛。他抬起手，用指关节在铁皮门上敲了三下。
指节碰触到冰冷粗糙的铁锈，发出沉闷的声响。
“谁？”门内传来一个嘶哑、警惕，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
“西伦.布莱克伍德，”西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带着一丝旧贵族特有的、刻意维持的疏离腔调，“你们联系的通灵师。”
门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金属插销被费力拉开的刺耳摩擦声。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警惕的上下打量着他。
门缝里泄出的光线昏暗，映出说话者半边憔悴蜡黄的脸颊，颧骨高耸，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一个典型的第九区底层矿工，被繁重的劳动和低廉的报酬榨干了精气神。
“布莱克伍德？”男人狐疑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在西伦虽旧但裁剪得体的外套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这个落魄贵族是否值得信任，或者更直白点，是否值得他预付的那点微薄定金。
“进来吧。”男人终于让开了门缝。
门内是一个狭窄、逼仄的斗室。空气比外面更加浑浊，劣质营养膏的气味被另一种更浓烈的气味盖过了。血腥味，以及一种……金属被过度灼烧后的焦糊味。
一盏功率不足的昏黄灯泡挂在低矮的天花板中央，勉强照亮这个不足十平米的空间。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和廉价的防水塑料布，上面溅着一些深褐色的可疑污渍。角落里堆放着破旧的工具和沾满油污的工作服。
房间中央，一张用废旧金属板和简易支架拼凑成的“床”上，盖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白布下勾勒出一个僵硬的人形轮廓。
床边蹲着一个瘦小的女人，肩膀剧烈的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开门的中年男人，应该是死者的儿子。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眼神里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恐惧，和一种被生活压垮的麻木。
“老汤姆，”男人指了指白布下的轮廓，声音干涩，“昨天上工回来还好好的，半夜突然……突然就……”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最终只是用力搓了搓脸，指缝间露出疲惫不堪的眼白。
“矿上管事来看过，说是……意外。突发性器官衰竭。给了点抚恤金，让我们赶紧处理掉。”男人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忿和无奈。
西伦点点头，没有多问。
在灰烬城，在第九区，在深空矿业这种庞然大物的阴影下，一个底层矿工的命，甚至不如他们从矿渣里淘换出来的稍微稀有一点的金属值钱。
“意外”是最好的遮羞布。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探寻真相，只是为了完成一桩交易，安抚逝者可能残留的执念，让亲属获得一丝虚假的慰藉，顺便换取自己活下去的、可怜巴巴的几枚信用点。
“我需要安静，以及，单独和他待一会儿。”西伦的声音平淡无波，带着职业性的淡漠。他走到简陋的床边，示意这对夫妇退到门口附近。
女人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了西伦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祈求，仿佛他是最后的救命稻草。男人则默默地拉着她退开几步，眼神复杂地盯着西伦，既期待他能带来点什么“解释”，又本能地畏惧着与死亡相关的神秘力量。
西伦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他微微闭上眼，再缓缓睁开，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白布覆盖下的躯体上。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让精神沉静下来，去触碰那片属于亡者的、混沌而冰冷的信息海洋。
这是他赖以糊口的“天赋”，星骸通感者的微弱感知。
他伸出手，指尖没有直接触碰尸体，而是悬停在白布上方，隔着一层布料，轻轻拂过尸体的额头位置。
嗡——
一股冰冷、浓稠、带者强烈痛苦和……混乱的冲击感，瞬间沿着他的指尖冲入脑海。
西伦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并非第一次接触死亡回响，但这一次的冲击格外剧烈和扭曲。
这不像普通的器官衰竭，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内部爆炸了。
一幅幅破碎、凌乱、色彩失真的画面在他意识中炸开。
刺眼的矿灯在幽深的坑道里晃动，岩石粗糙的质感。
沉重的呼吸声，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拉扯，喉咙里满是粉尘的颗粒感。
一种突如其来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灵魂被瞬间冻结。
然后是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这不是来自某个器官，而是全身的每一寸血肉、每一条神经都在尖叫着被撕裂、扭曲。
视线变得模糊、旋转，光影怪诞地拉长、变形……
最后，是一片纯粹的、足以令人窒息的黑暗。以及黑暗深处，一点微弱却无比诡异的……暗紫色光芒？像一颗遥远的、充满恶意的星体在闪烁。
西伦猛地抽回手，指尖微微发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强行压下此刻翻腾的胃液和那股萦绕不散的冰冷的恐惧感。
这绝不是普通的意外死亡！
“他……”西伦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走的很突然，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最后的念头……是黑暗，很深很冷的黑暗，还有……光？”他斟酌着词句，隐去了那些过于离奇和恐怖的细节。
安抚家属，点到为止即可。说太多，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恐慌。
“光？什么光？”男人紧张地追问。
“不清楚，很模糊。”西伦摇摇头，结束了“通灵”。他从外套内袋里摸出一块还算干净的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也顺势拭去了指尖那残留的、令人不适的冰冷触感。
“执念不算太重，主要是痛苦和突然。你们可以安心送他走了。”
女人闻言，捂着脸再次呜咽起来。
男人则松了口气，但眼神深处的恐惧并未散去。他从裤袋里摸索出几张皱巴巴、边缘发黑的纸质信用券，递给西伦，数目正是之前约定的。
“谢了，布莱克伍德先生。”
西伦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片，指尖感受到纸张的粗糙和上面沾染的、属于矿工的油污。这就是他今天的报酬，勉强够买几块最廉价的合成能量块。
他将信用券仔细收好，微微颔首，转身准备离开这个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斗室。
就在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西伦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盖着尸体的白布边缘。
一丝异样攫住了他。
白布靠近尸体头部的位置，不知何时，浸出了一小片极其微小的、深红色的湿痕。不是普通血液的暗红，那颜色更深，近乎于黑，而且……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湿痕的边缘，似乎隐隐透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金属光泽？
西伦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在胸膛里毫无征兆地重重一跳。一种源自本能、源自灵魂深处那枚黯淡星骸刻印的、极其微弱却尖锐的警示感陡然升起！
这感觉比他刚才感知到的痛苦回响更加冰冷，更加……不详。
他猛地回头，目光锐利如刀，直射向那摊湿痕。
“等等！”西伦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让正准备关门的男人吓了一跳。
“怎么了？”男人紧张地问。
西伦没有回答，他大步走回床边，在男人和女人惊愕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把掀开了覆盖在尸体头部的白布。
“啊——！”
女人发出一声短促地尖叫，捂住了眼睛。
男人也倒抽一口凉气，踉跄着后退一步。
浑黄的灯光下，老汤姆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暴露无遗。他的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的呐喊形状，眼球混浊地凸出，几乎要挣脱眼眶。
但这些都不是最恐怖的。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的姿势！
他的脖子以一种人类生理结构绝对无法达到的角度，极其诡异地向后弯折，几乎贴在了后背上！整个颈部和上胸部地皮肤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深紫色的於痕，皮肤下的肌肉和骨骼轮廓清晰可见，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硬生生拧断了脊柱！
而西伦之前瞥见的那片湿痕，正来源于他扭曲的嘴角。一缕粘稠的、颜色深得发黑的血液正缓缓从嘴角渗出，滴落在脏污的床单上。
那血液……西伦瞳孔骤缩！
那血液在昏暗的光线下，竟真的闪烁着极其细微的、如同研磨得极细的星辰粉末般的暗色金属光泽。
这绝非正常的尸僵或者死亡姿态！更不是普通的矿难意外！
西伦强迫自己冷静，凑近那缕诡异的黑血。那股源自刻印的冰冷警示感越来越强烈，几乎化作实质的针刺感扎在他的太阳穴上。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没有触碰血液，只是悬停在离它几厘米的上方，集中全部精神去感知那残留的、最核心的死亡印记。
嗡——！
比之前强烈十倍、混乱百倍的信息洪流，裹挟着令人作呕的恐惧和绝望，轰然冲入他的脑海。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画面，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
冰冷。比真空宇宙还要死寂的冰冷！
扭曲。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折叠，如同褶皱的废纸！
还有……一种无法被理解的，仿佛来自高远之处的……注视！冷漠、宏大、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恶意！
在这片恐怖的感知洪流中，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碎片”如同沉船中的浮标，顽强地浮现出来。
那并非一个念头，也不是一个具象的画面，倒像是一个……坐标！
一组冰冷、精确、由纯粹数学逻辑构成的空间定位参数！其指向的方位，西伦无比熟悉。
那是灰烬城轨道之外，早已废弃，被列为辐射污染禁区的——
“旧港区”星港废墟。
西伦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铁皮墙壁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他死死盯着老汤姆那扭曲到非人的脸庞，以及嘴角那缕闪烁着不详星芒的黑血。
星骸在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尖啸，冰冷的坐标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意识里。
灰烬城的雨，还在下。冰冷的寒意，却已湿透了破旧的屋顶，渗入了西伦的骨髓深处。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由扭曲尸体和星空坐标开启的，通往深渊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