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村子里大多数人家的日子依然不咸不淡地过着,这一年李清乐上了六年级。
她注意到今年开年后,对面大娘家就格外忙碌,他家居然在打地基,看来是要建新房了。这件事要是出现在别人家,那到算不上是多大的稀罕事。但是出现在大娘家,可就不一样了。他家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大家对他家的评价格外地一致,又穷又好吃懒做。李清乐一直觉得这一家和传统的家庭有些不一样。
先说大娘,她不会和村里其他妇女那样每天天还没有亮就开始忙碌于家里家外,她总是在天色大亮之后才会打开房门,慢悠悠地做饭吃饭。吃饱喝足了之后,她才会不慌不忙地扛起锄头哼着歌下地干活。
通常来说,农村人一旦下地了就是一天,他们大多数人是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回家吃饭这件事上面的。所以他们会把中午饭带去地里,等到中午饿了就在田间地头扒拉两口,这样一来即少了折腾又节约了时间。
大娘就不一样了,她是从来不带饭去地里的。只要太阳爬到了山顶,她就又扛起锄头回家去吃饭了。吃完午饭,再睡一觉,太阳开始下山,她才又去地里。这样做的好处是她不用在大太阳底下干活,坏处就是别人家的玉米都种完了,她家还没有种完。别人家地里的草都锄完了,她家的玉米苗还在杂草里艰难求生。她倒是也不急,只要有人催她,她就会笑呵呵地说:
“急什么,能种多少就种多少呗,反正种下去就行了。”
“哎呀,那草嘛,能锄完就锄,锄不完就算了。那不是还有你们嘛,我还能饿死啊。”
她既无所谓,听的人也就哈哈一笑。只是,和别人家规整的庄稼地比起来,她家草盛豆苗稀的景象难免有些滑稽。
奇怪的是,真如她所说,她家还真从来不缺吃的。因为她熟知村里每户人家的地。她会随机出现在别人家的菜地、玉米地、辣椒地……要说她是偷,也不对。一般来说,第一次的时候,她会先来你家串门,拉家常,恭维你一番,最后给你打个招呼。下一次她就不再打招呼了,如果不幸被你遇见了,她也能笑呵呵地应付过去。不是因为她交涉能力有多强,主要是谁也不愿意为了那几棵菜,几根辣椒就和别人撕破脸,传出去也显得自己有些小气。要是次数多了,你实在不高兴了,她才会有所收敛。
在她的努力和全村的供养下,她家的生活可以说比有些勤勤恳恳的人家都过得滋润。你别看很多人明面上嘲笑、看不起他家,但是他们都不愿意承认,暗地里他们是羡慕他家的。要是还想活那一张脸,谁不想不劳而获呢?
大娘负责养活全家,大爷自然就不用操劳了。大爷只用做两件事,早上赶着那头黄牛出门,下午再赶回来,剩下的时间就是外出喝酒,喝醉了就回家睡觉。
大爷和大娘不是没有孩子,相反他家的孩子是最多的。他们有一个女儿和四个儿子。最大的女儿已经远嫁了,二儿子和三儿子都差不多快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现在一个外出打工,一个在家。还有两个最小的儿子和李清乐差不多大,也在读小学。
可能是疏于管教,他们的孩子也不出意料地染上了各种恶习。外出打工的二儿子好吃懒做,在家的三儿子比较勤快一些,但是和他爸爸一样嗜酒如命,走到哪醉到哪,醉在哪就睡在哪。因为喝醉在别人家睡觉尿床被赶出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醉倒在路边更是家常便饭。关于他,还有一个最大的丑闻。听别人说,有一次大半夜他喝醉了,跑到一户人家的牛圈里爬了人家的牛。因为牛叫就被发现了,最后还给人家赔礼道歉,他的名声也就这样传开了。自那以后,大人们都会叮嘱自家的姑娘离他远点。
他们那两个小儿子现在已经在抽烟喝酒打架了,看来也难有出息了。
懒,穷,再加上一堆没有出息的孩子,这样的家庭不管在哪都注定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李清乐对他家却有不一样的感觉,最起码她挺喜欢大爷和大娘的。他们每次看见她都会笑呵呵地喊她一声“乐乐”,还会笑呵呵地和她开玩笑。有时候看见她不开心了,还会问她发生什么了。当她和奶奶吵架的时候,他们会开导她。
除此之外,更让李清乐喜欢的是他家的家庭气氛。他家的人好像从来不会吵架,每次去他家串门,他们都是和和气气的。在李清乐的认知里,爸妈每次吵架的原因就两个,没有钱和没有管好孩子。李清乐不止一次把自己家和大娘家做对比。李清乐家住的是六间宽敞的平房,他家住的是三间土墙房。李清乐家有几十亩地,钱财不宽裕,但至少从来不缺吃喝,他家连吃颗菜都要偷偷摸摸去别人家地里摘。李清乐几姊妹算不得有大出息,但是个个都本本份份,他家孩子个个恶习满身……按道理来说,李清乐家应该更和谐,他家应该鸡飞狗跳,实际情况却正好相反。所以每次看到奶奶在她面前和别人嘲笑大娘家的时候,李清乐都觉得很好笑。看看自家,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该笑谁。
如今,大娘家突然的变化引起了全村的震动。
“他家这是发财了?”
“肯定的啊,他二儿子在外面打工那么多年了,一定赚了很多钱。”
“他家大儿子是不是快出来了?”
大儿子?在大家的议论声中,李清乐才惊奇地知道,大娘大爷竟然还有一个大儿子,八年前犯事进去了。算算时间,今年应该要出来了。李清乐对这个凭空出现的人充满了好奇。
大娘一家才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全家一改以往懒散的模样,每日只是埋头干活。短短几个月就建起了两间平房,也不知道是没有钱了,还是时间不够了,他们没有装修就搬进去住了。新房建好没有几天,他家大女儿和二儿子居然回来了,这真的很不寻常。
“乐乐,今天晚上别做饭了。我们去你大娘家吃。”
“为什么?”
“大娘家小风出来了,他们家今晚请客。”
小风,就是大娘家坐牢的那个大儿子,果然出来了。李清乐跟着奶奶去大娘家,全村的人都来了。看见小风的第一眼,李清乐就眼前一亮,他个子高高的,身板笔直,面容清瘦白净,和他的那些兄弟相比,显得比较正气。这样的人怎么会犯事呢?李清乐偷偷听了一晚上也没有听人说起。也是,谁会那么不懂人事,在别人重新做人的日子里去提起那样晦气的事呢。
这一晚过后,大娘家就成了村里的中心。一方面是因为小风的回归,另一方面是他回来的第三天就买来了一台电视机,他家居然成为了全村第一个拥有电视机的家庭。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个家庭的新闻一个接着一个,让人都快忘了它原来的样子。
农村人是淳朴的,也是现实的。现在,再提到大娘家,就满是恭维之词了。
李清乐自然不在意这些,她只在意每天晚上七点半的时候,从大娘家门口喊出的那句,
“电视剧开始了。”
然后她就会和其他人一样赶紧放下饭碗,拿起凳子在路灯熄灭之前跑到大娘家,大家一齐挤在电视机前,从那黑白画面中感受那些新奇的世界。在片尾曲响起的时候,大家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这一晚,那喊声又准时传遍全村。
李清乐又兴冲冲地出门了,意外的是,这一次她才跑到半路,大娘家的路灯突然就关了。她眼前一黑,差点就踩空摔进玉米地里。她想喊他们把灯打开,但是转念一想,这条路她每天都在走,不用灯也行。她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黑漆漆的一片,到底是不方便,她觉得自己走了好久都还没到,正有些急躁的时候,突然听见玉米地里有稀稀疏疏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朝她走来。她害怕了,不知道自己是要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家算了。
“乐乐,你怎么还在这儿?电视剧已经开始了,来,我抱你去。”
啊,是三哥的声音。三哥,就是大娘家那个嗜酒如命的二儿子。知道是三哥,李清乐瞬间放松了下来,再听到他要抱自己去,李清乐喜上心头。她摸索着伸出双手,三哥一下子就接住了她,抱着她就钻进了玉米地。玉米叶子刮在李清乐脸上,有些疼,
“三哥,我们走大路吧。”
“走这里比较近。”
很快他们就走出了玉米地,到了他家楼下,李清乐已经听到电视剧的声音了。
“三哥,你把我放下来吧,我可以自己上去了。”
三哥好像没有听见她说话,没有放下她,没有回话,也没有往楼上走。突然转身就带着她往旁边一个斜坡走去,走下斜坡又钻进了一个破旧的土墙房。这是李清乐家以前的房子。
“乐乐,我们不去看电视了,三哥和你玩个游戏好不好?”
三哥终于把她放下了,黑暗中他呼吸沉重,声音低沉,李清乐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被他喷在脸上的热气熏得往后退。三哥一把拉住她,压低声音说到:
“乐乐,玩嘛,很好玩的。”
“玩什么啊?”李清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只是觉得害怕,她想跑,却不敢,她全身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三哥让她转身背对着自己,“乐乐,别怕。”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钻心的疼痛就让李清乐惊叫出声。他马上伸手死死地捂住李清乐的嘴,身体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三哥是那么大个,李清乐是那么小,李清乐被他死死地压在地上,她的脸在坚硬的泥土里摩擦得有些麻木了。这样陌生的疼痛她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和被菜刀割伤的疼不同,也不是那天她用刮胡刀划手腕时的那种疼,这是一种沉闷得让她快要窒息的疼。她说不清楚,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冷风,任由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呜呜地哭叫着。
“乐乐,你别叫,明天我给你五块钱好不好?”
五块钱让李清乐马上压低了哭声,五块钱可以买好多日记本和包子呢!
李清乐咬紧了嘴唇,低低抽泣着,眼前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三哥沉重的喘息声非常清晰,她还听见了从大娘家平房里传出的电视剧声和他们的笑声。他们和她相距不过几步路而已。
“游戏”结束后,李清乐没有去看电视剧,三哥把她送回家去了。
玉米地里的这一场”游戏“李清乐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照常干活。可是,她一直惦记着三哥说的那五块钱,她以为第二天他会给她的,可是没有。她想要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直到她长大了,她还惦记着。
那晚之后,三哥没有再刻意找她,那五块钱的债也没有人给她。只是要和她“玩游戏”的光棍却接二连三的来了。不用问也知道是谁把玉米地里的那个“游戏”泄漏给了他们,李清乐早就察觉到,自那晚结束之后这些人看她的眼神就变了。每次看到她,他们都会相互对视,然后就开始了意味深长的笑,这个时候李清乐就只能红着脸,低着头像过街老鼠一样溜走。奇怪的是,三哥倒是很坦然,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可是那天晚上明明不让她叫的是三哥,不让她告诉别人的也是三哥,为什么现在被嘲笑的人是她,不敢见人的也是她?反正不管怎么说,那些人的眼神就是在告诉她,她做错事了。这种莫名的羞耻整日折磨着她,她想不明白,却不知道该去问谁。
还没等她想明白呢,又有人来找她“玩游戏”了。他们把她带到破屋子里,带到半山腰上。他们说给她好吃的,给她钱。她全都相信了,他们当然最后也没给。李清乐从刚开始的抗拒、害怕,慢慢变得习惯了。
有一次,当那个光棍和她“游戏”结束之后,他们刚走下山就遇到了莎莎。那个光棍搂着她的肩膀冲莎莎吹了个口哨,笑嘻嘻地说:“小莎,一个人啊?要不要我和你一起玩啊?”
莎莎没有搭话,笑了一下就低头走过去了。李清乐不知道哪来的得意,居然冲莎莎喊了起来:“你不和我玩,有的是人和我玩。”那个光棍笑了,李清乐也仰着头笑了,至于莎莎是什么表情,李清乐也不在意,她只觉得心里畅快极了。
是的,到最后,李清乐已经不去在意他们承诺的那些东西到底能不能给她了,她只是想着,终于又有人和她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