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卷着灶房飘出的玉米糊糊味,漫过沈家的土坯墙。
王桂香把最后一把柴火塞进灶膛,火星子“噼啪”溅出来,映得她满脸褶子忽明忽暗。她瞥了眼蹲在门槛上的林晚秋,气不打一处来:“还蹲那儿装死?赵支书一会儿就来了,你要是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林晚秋没动,怀里抱着小团子,正低头给孩子抠衣服上的泥疙瘩。小团子今天下午在院子里玩,摔了一跤,蓝布褂子的膝盖处蹭了块黑泥,她用指甲一点点刮着,动作耐心得很。
“听见没有?”王桂香又拔高了嗓门,手里的锅铲往灶台沿上磕得“当当”响。
林晚秋这才抬眼,淡淡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算不上胡说八道。”
“你还敢顶嘴!”王桂香气得要抄起锅铲,又想起赵支书快来了,硬生生把火压下去,“我告诉你林晚秋,建斌可是供销社的人,要是因为你丢了工作,我们老沈家跟你没完!”
林晚秋没再接话。跟不讲理的人争辩,纯属浪费力气。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小团子,孩子正攥着半块红薯,小口小口地啃着——那是赵婶给的,她没舍得全吃,留了一半给儿子。
小团子的睫毛很长,低垂着的时候像两把小扇子,啃红薯的样子乖乖巧巧,一点不像沈家那股粗鄙劲儿。林晚秋心里软乎乎的,用袖口擦了擦他嘴角的薯泥:“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妈妈……甜。”小团子含着红薯,含糊不清地说,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嗯,甜就多吃点。”林晚秋笑了笑,指尖划过儿子瘦得硌手的下巴。这孩子,吃块红薯就开心成这样,以前是受了多少委屈?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脚步声,伴随着赵支书洪亮的嗓门:“建斌在家不?”
王桂香的脸瞬间换了副模样,堆着笑迎出去:“在呢在呢,赵支书快进来!”
沈建斌也从屋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个搪瓷缸子,见了赵支书,脸上挤出点笑:“赵支书来了?”
赵支书“嗯”了一声,目光扫过院子,落在门槛上的林晚秋和小团子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都进堂屋说吧。”他开口道。
王桂香赶紧招呼:“对对对,进屋里坐,我给您倒碗热水。”
堂屋里,沈建斌和赵支书坐在八仙桌旁的长凳上,王桂香献宝似的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糖水——里面放了两勺糖,是她平时舍不得吃的。林晚秋抱着小团子,在最角落的小凳子上坐下,像个局外人。
“赵支书,您看这事……”王桂香搓着手,抢先开口,“都是误会!晚秋这孩子,就是昨天跟建斌拌了两句嘴,心里不痛快,就胡思乱想……”
“我不是胡思乱想。”林晚秋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是真的想离婚。”
“你闭嘴!”王桂香瞪她。
“让她说。”赵支书抬手制止了王桂香,看向林晚秋,“晚秋,你再说说,为啥非离不可?”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把白天跟赵支书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这次更冷静,条理也更清楚——王桂香如何苛待她和孩子,沈建斌如何冷漠,家里的粮食如何分配不公……
“……赵支书,我不是一时冲动。”她最后说,“我就是想带着小团子,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啥叫安稳活下去?在老沈家就不能安稳了?”王桂香拍着桌子叫起来,“我们建斌在供销社上班,挣的是国家的钱,多少人羡慕!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作妖,安的什么心!”
“是不是好日子,我自己清楚。”林晚秋冷冷地回了一句。
“你!”王桂香气得发抖。
沈建斌一直没说话,这时才慢悠悠地开口:“赵支书,我知道我妈脾气是急了点,有时候说话不好听,但对晚秋也没坏心。她就是……就是太懒了,地里的活不想干,家里的事不想管,我多说了她两句,她就记仇了。”
他轻描淡写地把所有矛盾都归结成“懒”和“记仇”。
林晚秋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三年的婚姻,他对她的苛待视而不见,对儿子的处境漠不关心,现在还能说出这种话。
“沈建斌,”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上个月我发烧到快晕过去,你妈让我去河沟里洗衣服,说‘发点汗就好了’,你就在旁边看着,没说一句话。这事,你忘了吗?”
“还有小团子,去年冬天生疹子,烧得小脸通红,你妈说‘小孩火力壮,扛扛就过去了’,是我半夜抱着他,走了三里地去卫生院,你在哪?你在供销社跟人喝酒。”
“这些,你都忘了吗?”
林晚秋的声音很平静,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下砸在沈建斌脸上。他的脸慢慢红了,不是羞的,是恼的。
“你……你翻这些旧账干啥!”他梗着脖子,“谁家过日子没点磕磕绊绊?”
“这不是磕磕绊绊,这是没把我们娘俩当人。”林晚秋的声音里带了点颤音,不是怕的,是心寒。
赵支书看着这一幕,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当了这么多年支书,谁家的锅底是黑的,他心里大致有数。沈建斌这话,明显站不住脚。
“建斌,”他开口道,“晚秋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沈建斌眼神闪烁,没敢看赵支书:“……是有这么回事,但我也是为了工作……”
“工作再忙,家里的事也不能不管。”赵支书打断他,“晚秋是你媳妇,小团子是你儿子,你当丈夫的、当爹的,就得有个担当。”
王桂香见儿子被说,不乐意了:“赵支书,您这话就不对了!男人在外挣钱养家,家里的事不就该女人管?再说了,哪个女人不受点委屈?我当年……”
“时代不一样了。”赵支书摆摆手,“现在讲究男女平等,女人也能顶半边天,不能再拿老眼光看人。”
他顿了顿,看向林晚秋:“晚秋,离婚的事,确实不是小事。这样,我让建斌给你认错,以后让他多担待点,他娘也改改脾气,你看行不行?”
又是这套和稀泥的话。
林晚秋的心沉了沉,却没意外。她摇了摇头:“赵支书,谢谢您的好意,但我还是想离。”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赵支书也有点不高兴了,“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想咋样?真要闹到公社去,对你一个女人家有啥好处?”
“我不怕。”林晚秋抬起头,迎上赵支书的目光,“哪怕去县里,去地区,我也要离。”
她的眼神太坚定了,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赵支书看着她,沉默了半天,叹了口气:“罢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建斌,晚秋,你们再好好想想。夫妻一场,还有孩子,别太冲动。”
他站起身,显然是不想再管了:“我先走了,你们自己合计合计。”
王桂香赶紧起来送:“赵支书慢走,谢谢您啊……”
沈建斌也跟着送出去,回来的时候,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林晚秋,你行啊。”他关上门,声音冷得像冰,“连赵支书的面子都不给?”
“我不是不给面子,我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林晚秋抱着小团子,慢慢站起身。
“过不下去也得过!”沈建斌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抓她,“我告诉你,只要我不同意,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婚!”
林晚秋抱着小团子往后退,撞到了墙角的柴火垛,疼得她龇牙咧嘴。
“沈建斌,你别逼我。”她的声音发颤,不是怕的,是气的。
“我逼你又咋样?”沈建斌红着眼,像头被激怒的野兽,“你要是敢再提离婚,我就把你锁起来,让你娘家人来领人!我看他们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王桂香在一旁煽风点火:“就是!让她爹妈来看看,养了个什么样的白眼狼!”
小团子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搂着林晚秋的脖子:“妈妈……怕……”
“别怕,妈妈在。”林晚秋紧紧抱着儿子,后背抵着冰冷的土墙,心里却像燃着一团火。
她看着眼前这对面目狰狞的母子,突然觉得无比疲惫,却也无比清醒。
指望别人调解是没用了,沈建斌和王桂香是铁了心不让她离婚。
那她就只能靠自己了。
“好。”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我不提了。”
沈建斌和王桂香都愣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服软了。
林晚秋没看他们,抱着哭哭啼啼的小团子,转身回了那间阴暗的小屋。
关上门,把外面的争吵声和咒骂声都挡在门外。她坐在床沿,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团子,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小团子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睡着,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林晚秋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刚才说“不提了”,不是真的放弃了,是知道硬刚没用,得换个法子。
她得先稳住他们,然后偷偷攒钱,找机会离开。
她的目光落在床底——那里藏着她的缝纫机。
明天开始,她得抓紧时间做衣服了。
不管多晚,不管多累,她都得做。
只有手里有了钱,有了底气,她才有资本跟沈家抗衡,才有能力带着小团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透过窗棂,洒下一片清冷的光。林晚秋轻轻抚摸着小团子的头发,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她要挣钱,要离婚,要带着儿子,去一个能让他安心吃白面馒头、能穿上干净衣服的地方。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林晚秋抱着小团子,坐在黑暗里,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悄悄起身,走到床底,摸出那台蒙着布的缝纫机。
她借着微弱的晨光,仔细擦拭着上面的锈迹,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部件,仿佛能感受到未来的希望。
“咔嗒。”
她轻轻踩了下踏板,机器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这是她的武器,是她的希望。
新的一天开始了,她的战斗,也才刚刚开始。
至于沈建斌和王桂香的刁难,赵支书的调解失败,都只是这场漫长战斗里,微不足道的第一关。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眼神里没有了昨晚的疲惫,只剩下坚定的光。
路再难走,她也得一步步走下去。
为了自己,更为了怀里那个还在熟睡的、连句完整的“妈妈”都喊不清楚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