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的指尖捏着根搅棒,正往靛蓝染缸里搅动。
染缸是顾向北帮忙砌的,用的是村口废弃的陶瓮,内壁抹了层细泥,说“这样不渗色,能存住靛蓝的魂”。缸里的染液泛着深不见底的蓝,像把夜空揉碎了泡在里面,是她按张奶奶给的方子配的——板蓝根叶子发酵七天,兑上石灰水,再晒三个日头,才能出这种透着紫调的靛蓝。
“妈妈……蓝……”小团子蹲在染缸边的木凳上,手里攥着块白棉布,正学着她的样子往缸里蘸,蓝汁溅在他鼻尖上,像颗小小的蓝莓。
林晚秋把他抱下来,用湿布擦去他鼻尖的蓝渍:“小调皮,染液要慢慢浸,急不得。”
孩子的小手里还攥着那块浸了半蓝的棉布,被他揉成了团,倒像朵含苞的蓝菊。这是她教他认颜色的法子,顾向北的侄女送来了半盒蜡笔,说“弟弟认全了颜色,就能跟我一起画戏台了”。阳光斜斜地穿过老槐树,在染缸里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
灶房飘来糯米的甜香,张奶奶在蒸青团,说“入春吃点青,整年不害病”。豆沙馅是顾向北昨天送来的,供销社新到的红小豆,熬得沙糯,甜得恰到好处,混着染缸边飘来的草木香,在巷子里漫开,稠得化不开。
顾向北的脚步声在辰时末响起,军绿色的外套上沾着些草屑,大概是刚从他的菜园回来。他手里拎着捆白棉布,是县纺织厂处理的瑕疵品,幅宽够做三件小褂子,边角却有些泛黄。
“李师傅说这种布吸色匀,适合练手。”他把棉布放在染缸边的石板上,目光落在缸里的靛蓝染液上,“颜色比上次匀多了。”
“多亏你找的陶瓮。”林晚秋搅了搅染液,靛蓝色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映得她眼底也泛着蓝,“张奶奶说,再泡三天就能染出‘雨过天青’的色。”
这是她新琢磨的染布技法,想给县小学的话剧做一批古装——王老师说要排《梁山伯与祝英台》,需要二十件月白色的长衫,她嫌供销社的白布太素,想自己染出带点青灰调的“月白”,更有古意。
顾向北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染液,冰凉的触感让他缩了缩手:“我侄女说,想来看你染布,她昨天画了张戏台子,说要让你看看配色。”
“让她来呗。”林晚秋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像被熨过,“正好让她帮我看着火,我这染缸离不得人。”
小团子突然举着那块半蓝的棉布跑过来,往顾向北手里塞:“叔叔……染……”
“这是我们小团子染的第一块布,得留着当纪念。”顾向北接过棉布,仔细地晾在竹竿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等晾干了,我给你做个小荷包。”
孩子咯咯地笑起来,小脸红扑扑的像颗熟樱桃。林晚秋看着这幕,手里的搅棒转得慢了些,心里像被温水泡过的糯米,软软的发涨。
王桂香的骂声是在后半晌撞进巷口的,像块冰碴子砸进滚热的豆沙馅,搅得人心烦。
“林晚秋!你个不要脸的!”她手里攥着件褪色的蓝布褂子,是沈建斌以前穿的,“建斌说这是他落在你这的,让我来拿!我看你就是故意留着他的东西,想复婚!”
林晚秋正往染缸里放棉布,闻言手顿了顿。蓝布褂子的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还沾着块洗不掉的油渍——那是去年沈建斌喝醉了酒,打翻菜碗蹭上的,她当时连夜搓了半宿也没搓掉。
“早扔了。”她把棉布按进染液,声音平得像染缸里的水,“你手里这件,八成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的。”
“你还敢嘴硬!”王桂香扑过来要抢竹竿上的棉布,“这些布都是用我们老沈家的钱买的,你不能染!”
“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买的。”林晚秋侧身护住染缸,染液被晃得溅出来,在王桂香的布鞋上洇出块靛蓝,“你要是再胡搅蛮缠,我就喊张奶奶和赵婶来评理——让她们看看是谁在故意糟践别人的营生。”
王桂香的动作僵住了。她最怵的就是张奶奶那张嘴,上次在村委闹着要撤林晚秋的“妇女能手”名额,被张奶奶堵在巷口骂了半宿“老糊涂”,现在见了张奶奶的影子都发怵。
“你……你给我等着!”她撂下句狠话,眼睛却瞟向灶房飘出的糯米香,喉结动了动——大概是没吃午饭就跑来了。
林晚秋没理她,继续往染缸里放棉布。顾向北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手里攥着根扁担,大概是怕王桂香真动手。见她没事,才把扁担靠回墙根:“下午我去县城送零件,帮你问问话剧团的李师傅,古装的衣袂该怎么做才飘逸。”
“不用麻烦你……”
“顺路。”他打断她,指尖碰了碰她沾着染液的手背,像被靛蓝染过的石子,凉丝丝的,“你染的‘月白’要是成了,说不定能供剧团用,比供销社的成衣抢手。”
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搅着染缸,不敢看他的眼睛。这是离婚后的第五个月,她早已习惯了他这样不动声色的帮忙——帮她找陶瓮,寻棉布,甚至记得她随口提过的“衣袂要飘逸”,像棵沉默的老槐树,在她需要时总能投下片荫凉。
午饭时,张奶奶端来青团,见竹竿上晾着的半蓝棉布,笑着说:“这是小团子染的?有模有样的,比你第一次染的那块‘墨疙瘩’强多了。”
林晚秋的脸有点热。她第一次染布时,把靛蓝和石灰水的比例弄错了,染出的布黑乎乎的,像块烧焦的抹布,还是顾向北说“能做鞋底”,才没浪费。
“他瞎胡闹呢。”她给张奶奶递过杯薄荷茶,是新采的叶子泡的,清冽得能压下青团的甜。
张奶奶喝了口茶,压低声音:“沈建斌昨天去供销社给张兰买花布了,听说要订婚。”她顿了顿,又说,“王桂香就是气不过,觉得你离了婚反倒过得比他们好,才来捣乱。”
林晚秋搅着茶杯里的薄荷叶,没接话。沈建斌订不订婚,与她何干?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二十件月白长衫——领口要绣几茎兰草,袖口该滚多宽的青边,这些都比沈家的破事重要。
下午,顾向北的侄女果然来了,背着个画夹,里面夹着张戏台子的画:粉墙黛瓦,飞檐翘角,台上演戏的人穿着青灰色的长衫,衣角飘得像云。
“姑姑说这样的颜色最配梁山伯。”小姑娘指着画,眼睛亮晶晶的,“你染的‘月白’能有这么好看吗?”
“试试就知道了。”林晚秋拿出块刚染好的棉布,在阳光下抖开,青灰里透着点蓝,像雨后初晴的天,“这个色,叫‘雨过天青’。”
小姑娘的眼睛瞪得溜圆,伸手摸了摸棉布:“比我画的还好看!我能帮你捶布吗?张奶奶说捶过的布更软和。”
“当然能。”林晚秋把木槌递给她,看着她踮着脚尖在石板上捶布,小团子也学着样子,拿根小木棍在旁边敲敲打打,两个孩子的笑声像银铃,在巷子里荡来荡去。
顾向北回来时,正撞见这幕。他手里拎着个纸包,里面是刚买的芝麻糖,见孩子们玩得欢,没出声,只是把糖放在石桌上,悄悄站在槐树下看。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军绿色的外套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林晚秋看着他的影子和自己的影子在染缸边交叠,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漾开圈暖乎乎的涟漪。
“李师傅说,衣袂要加层纱衬才飘逸。”他见她望过来,才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我帮你带了些纱料,供销社处理的,便宜。”
“谢谢。”林晚秋的声音有点轻,伸手去接纱料时,指尖碰了他的,像被染液浸过的棉布,带着点涩,又有点暖。
暮色渐浓时,张奶奶送来晚饭——两碗荠菜豆腐羹,上面撒着点虾皮,鲜得能掉眉毛。小团子和顾向北的侄女已经玩熟了,凑在灯下看画,嘴里含着芝麻糖,小脸蛋鼓鼓的像仓鼠。
“晚秋啊,”张奶奶喝着羹,眼神在她和顾向北之间转了转,“下个月庙会,镇上要搭戏台,你做的那些古装要是能去亮个相,往后的订单怕是接不完喽。”
林晚秋的心亮了亮。她确实有这个想法,想借着庙会让更多人知道她的手艺,甚至……开个小小的布庄,就叫“晚秋布坊”,门口摆着她的染缸,院里种满薄荷和蓝草。
顾向北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说:“我认识个木匠,能帮你打个带抽屉的柜台,放针线和碎布正好。”
“等我攒够钱……”
“先欠着。”他打断她,夹了块豆腐给小团子,“等你布坊开起来,用你染的蓝布抵账。”
小团子举着豆腐,含糊不清地喊:“布坊……团团……帮忙……”
众人都笑了,笑声在暮色里像被泡软的棉花,暖融融的。
夜深了,染缸里的靛蓝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林晚秋坐在灯下,把顾向北带来的纱料缝在长衫的衣角上,针脚细得像蛛丝。小团子趴在她腿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芝麻糖的碎屑,手里攥着块“雨过天青”的棉布。
窗外的老槐树上传来夜鸟的啼鸣,一声一声,像在为她的布坊唱序曲。她想起张奶奶说的庙会,顾向北说的柜台,还有自己心里那个小小的梦,指尖的针脚突然变得格外有力。
这日子,就像她染的布,初时或许青涩,甚至有些狼狈,但只要耐着性子泡、揉、晒,总能染出自己想要的颜色,比如此刻窗台上那盆薄荷,青得发亮,比如缸里那汪靛蓝,深得像能盛下整个夜空。
她低头看着长衫上飘拂的纱衬,在灯光下像片流动的云。明天,她要把这些长衫送去小学,然后去采新的蓝草,准备下一批染布。
至于顾向北……林晚秋的嘴角不知不觉扬起抹浅笑。或许,等布坊开起来,她可以请他来当“掌柜”,负责搬搬抬抬,顺便……尝尝她新酿的薄荷茶。
月光穿过窗棂,落在染缸里,漾开圈细碎的银辉,像谁悄悄撒下的祝福。檐下的光阴,正一分一秒,织成她想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