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突然爆发的悲声如同惊雷,震得姬由和陈累魂飞魄散!两人霍然起身,陈累更是厉声喝问:“何人在此?胆敢偷听?”话音未落,急促的脚步声已逼近苏代藏身的小厅。
苏代强抑着撕心裂肺的悲痛,用衣袖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他面色苍白,眼眶通红,却努力挺直了因悲伤而微微佝偻的脊背,朝着惊疑不定的姬由和陈累,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地说道:
“鄙人苏代,乃苏秦族弟!世代居于东周洛邑东阳里,以务农为生。今日奉父命运送粮秣至此馆,因疲惫不堪,无意间在此稍歇,不料竟……竟听闻二位尊长论及吾兄苏秦惨烈殉国之事!悲从中来,激切难抑,以致失态惊扰二位,此乃无心之过,万望尊长恕我妄听之罪!”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悲痛与决绝交织的火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吾兄为燕国大业,不惜以身饲虎,身死名裂!苏代虽不才,愿弃此微末稼穑,舍却家中薄田,追随使者同往燕国!以我平生所学之纵横术,竭尽所能,佐助燕王,继承吾兄遗志,破强齐,雪国耻,告慰吾兄在天之灵!恳请使者不弃苏代鄙陋,收留同行!”
姬由惊魂甫定,闻言更是惊诧莫名。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在苏代布满泪痕和尘灰的脸上仔细逡巡。果然,那眉宇间的刚毅,那挺直的鼻梁,尤其是那双此刻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竟与记忆中那位名动天下的苏秦有七八分相似!他心中疑窦稍解,但仍不敢轻信,沉声惊问:“你……你果真是苏代?苏秦先生之弟?”
苏代再次躬身,语气斩钉截铁:“千真万确!在下苏代,岂敢欺罔尊使!吾兄生前,想必也曾提及尚有代、厉等几个不成器的族弟,仍在东周故土躬耕陇亩?”
姬由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脸上浮现出追忆之色:“确有其事!确有其事!多年前与苏先生对饮时,他确曾偶然提及,言道尚有几位族弟在洛邑乡间务农……不意今日竟在此危局之中,得遇其一!快!快请过来坐下细谈!”他连忙挥手,命随侍在旁、同样惊疑不定的馆吏:“速速再添一席,备酒。”
苏代依言步入雅间,在姬由对面的席位上正襟危坐。他心知身份关系重大,为彻底打消对方疑虑,主动说道:“鄙人与吾兄苏秦,确系同宗同族,世居洛邑东阳里。族中长辈及邻里乡亲俱在,可为佐证。尊使若心存疑虑,此刻便可随我同返东阳里,当面相询,立辨真伪!”
一旁的陈累也回过神来,抚须道:“东周弹丸之地,苏秦先生乃名震天下的高士,其乡梓所在,馆中吏役多有知晓。”他随即唤来一名相熟的馆吏,低声询问几句。那馆吏仔细打量了苏代一番,又低声与陈累交谈片刻,最终肯定地点了点头。陈累转向姬由:“姬兄,已问明,此人确是苏秦先生之弟苏代,家住东阳里无误。”
至此,姬由疑虑尽消,脸上露出连日来难得的一丝激动与希望。他猛地一拍案几:“好!天佑燕国!值此危难之际,竟得苏先生胞弟来投!然则,苏代贤弟,”他神色复又凝重,“燕国危局,刻不容缓!齐军压境只在旦夕,我必须火速赶回蓟城,片刻不敢耽搁!事不宜迟,你若真心愿往,此刻便随我启程!归国之路,凶险莫测,你可想清楚了?”
苏代霍然起身,朝着姬由再次深深一揖,声音铿锵有力,再无半分犹豫:“诺!仆愿追随使者,即刻启程!纵是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辞!只求速往燕都,以报吾兄之志!”他甚至来不及回家禀告年迈的父母,只匆匆托付那馆吏代为传话,便毅然决然地跟着姬由,踏上了北上的漫漫征程,将故土洛邑远远抛在身后。
路途遥远,车马颠簸。姬由见苏代虽衣着褴褛,满面风尘,但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绝非寻常农夫可比。他便邀苏代与自己同乘一车。车厢之内,姬由有意考校,便与苏代纵论起当今七国纷争的天下大势。从秦国的虎狼之威、齐国的外强中干、楚国的地广人稀,到三晋的勾心斗角、燕国的积弱求存,苏代竟能侃侃而谈,条分缕析。他不仅熟知各国地理、兵力、物产、君臣秉性,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优劣要害,对合纵连横的运用也颇有独到见解,许多看法竟与苏秦生前不谋而合,甚至在某些细节上更为精辟透彻。姬由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欣喜,心中暗道:“苏秦先生诚不我欺!此子虽蛰伏乡野,然胸中丘壑,腹藏韬略,实乃璞玉浑金!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他对苏代的态度,也由最初的半信半疑,迅速转变为由衷的敬佩与倚重。
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抵达燕国都城蓟城。姬由不敢怠慢,先将苏代安顿在驿馆之中,嘱咐他好生休息,自己则立刻入宫,相机向忧心如焚的燕王姬噲禀报苏代之讯。
驿馆之内,暂时得以安歇的苏代,却无心欣赏北地风光。他独坐案前,从行囊中珍重地取出那卷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纵横策》。竹简微凉,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仿佛兄长苏秦那睿智而略带疲惫的面容就在眼前。睹物思人,悲从中来。他想到兄长一生纵横捭阖,名动诸侯,最终却为了报答燕昭王的知遇之恩,为了削弱强齐以存弱燕,竟不惜以身犯险,深入虎穴,甚至在被刺重伤、生命垂危之际,仍以惊世智谋设下“车裂诱凶”的死局,最终落得个身死名裂的惨烈结局!这份忍辱负重,这份赤胆忠心,这份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决绝……苏代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兄长的无限崇敬与痛惜,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在肩头。他抚摸着竹简,指尖微微颤抖,滚烫的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滴落在泛黄的简牍上。“兄长放心,”他对着虚空,如同对着苏秦的英灵,低声立誓,“你未竟之志,破齐存燕,苏代定当竭尽全力,替你完成!纵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心之人,天必不负。”就在苏代入燕后不久,一次气氛凝重的朝会上,燕王姬噲接到边关八百里加急密报:“齐军主力正大举向燕国南境集结,旌旗蔽日,车马辚辚,前锋已逼近易水!”这噩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年迈体衰的燕王心头!他只觉眼前猛地一黑,金殿的雕梁画栋仿佛都在旋转,耳中嗡嗡作响,几乎要晕厥过去。他死死抓住王座的扶手,指甲深陷进冰冷的青铜纹饰中,才勉强稳住身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慌与疲惫,扫视着阶下噤若寒蝉的群臣:“齐……齐军压境,兵锋直指我大燕!社稷危在旦夕!众……众卿……可有退敌良策?速速……奏来!”他的目光带着最后一丝希冀,在殿中重臣脸上一一扫过。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大臣们个个面如土色,目光躲闪,要么低头盯着自己的笏板,要么偷偷交换着绝望的眼神,谁也不愿、也不敢在这生死关头贸然开口,承担这千钧重担。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缓流逝,每一息都如同重锤敲击在燕王脆弱的心弦上。
良久,在一片令人绝望的沉寂中,姬由深吸一口气,毅然出列,打破了沉默。他朝着面如死灰的燕王深深一揖,声音洪亮而清晰,试图为这死水般的朝堂注入一丝生机:“大王!臣启奏!苏秦先生之胞弟——苏代,现已在我燕国驿馆之中!此人深得苏秦先生真传,精通纵横捭阖之术,胸怀韬略!他听闻国难,毅然弃家来投,愿向大王献上退齐保国之良策!恳请大王召见!”
“苏代?苏秦之弟?”老迈的燕王姬噲浑浊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但旋即又被更深的疑虑所笼罩。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颤抖和不确定:“此人……果真……果真是苏秦胞弟?你可查验清楚?”苏秦虽为燕国立下不世之功,却也因“反间”之事导致齐国震怒,直接引发了今日兵祸,燕王心中对苏秦的感情极为复杂。
“大王容禀!”姬由语气坚定,“为臣已派人快马前往苏秦先生故里洛邑东阳里,与其亲族及邻里反复核验,确认苏代身份无误!更紧要者,”他提高了声调,强调道,“在返燕途中,为臣曾与苏代同车而行,一路之上纵论天下大势!此子虽出身寒微,然其见识之深远,剖析之精辟,对列国强弱虚实之把握,竟颇有乃兄遗风,甚至在某些关节处,见解犹有过之!其才具绝非虚言!值此存亡之际,此乃天赐我大燕之良才!愿大王不拘一格,速速召见!或可挽狂澜于既倒!”
燕王姬噲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王座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依旧沉默不语、束手无策的群臣,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罢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此人既是苏秦之弟,又得姬由如此推崇,或许……真有一线生机?他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声音也恢复了几分力度:“既如此……传寡人旨意:即刻宣苏代入宫觐见!不得延误!”
“遵旨!”姬由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惊又喜,没想到燕王在绝望之下竟如此果决。他不敢怠慢,接令后立刻亲自带人,风驰电掣般赶往驿馆迎接苏代。
驿馆内,苏代接到召见旨意,心知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姬由带来的宫人立刻为他沐浴更衣。温热的兰汤洗去一路风尘,换上早已备好的、象征着客卿身份的华美深衣。当苏代站在巨大的青铜鉴(镜)前,看着镜中那个头戴高冠、腰悬错金青铜带钩、身着锦缎深衣的身影时,竟有一瞬间的恍惚。镜中人眉宇间依稀还是那个洛邑田间的农夫,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已截然不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冰凉坚硬的带钩,又抚平了衣袖上精美的云雷纹饰,简直不敢相信这华服之下、镜中之人,便是昨日的自己。
短暂的恍惚过后,苏代迅速冷静下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感笼罩全身。他深知,这绝非衣锦还乡的荣耀时刻,而是踏入生死博弈的修罗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即将直面一位掌握生杀大权、且正处于极度焦虑与绝望中的诸侯国君!燕王和他的大臣们,绝不会像田间的大树与禾捆般沉默,他们必定会提出最尖锐、最刁钻、甚至是最无理的问题!他必须立刻将脑海中酝酿已久的说辞再次梳理一遍,不仅要应对燕王可能的诘难,更要预判朝堂上那些或敌视、或怀疑的目光可能抛出的陷阱。此刻,他初来乍到,毫无根基,完全处于被动地位。唯一的生机,便是化被动为主动,以惊人之语、洞彻之见,一举抓住燕王的心,引导整个朝堂的走向,让他们不得不听从自己的主张!成败,在此一举!
在姬由的引领下,苏代穿过森严的宫禁,步入燕国王宫正殿。殿内光线略显昏暗,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群臣的目光如同探针,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有深深的怀疑和不屑。
年迈的燕王姬噲高踞王座,面色憔悴,眼神却如同鹰隼般锐利,紧紧盯着阶下的苏代。他随手拿起案几上那封刚从边境送来的、墨迹似乎都带着血腥气的紧急军报(简书),仿佛要确认什么,又像是在施加无形的压力。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抛出一个冰冷而充满试探的问题,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苏代,齐军压境,铁蹄铮铮,燕国危若累卵。寡人深知,以燕国之力,实难与强齐抗衡。”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直刺苏代,“那么,以先生之见,寡人是个什么样的君王呢?像我这样的人……像我燕国这样的国势,当真能够抵挡住军威正盛、如日中天的齐国吗?”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既是问策,更是对苏代胆识与能力的终极考验!殿中所有目光,瞬间都聚焦在苏代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面对这咄咄逼人、直指核心的质询,苏代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迎着燕王审视的目光,从容地展颜一笑。这一笑,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缕阳光,瞬间打破了殿内死水般的凝重。他躬身行礼,声音清朗而沉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大王垂询,苏代不敢隐瞒。为臣不过东周洛邑一介草莽农夫,生于畎亩,长于阡陌。然,臣虽微贱,亦闻大王贤名远播,素以仁义治邦,以重士爱才而闻达于诸侯!正因仰慕大王之崇高道义与求贤若渴之声名,臣虽愚钝粗鄙,亦不敢因己身之卑微而裹足不前!故而,臣毅然抛下田中即将成熟的庄稼,舍弃世代耕种赖以糊口的薄田,不辞千里,远涉风尘,前来投奔大王!不为富贵荣华,唯愿尽此萤火之微光,助大王达成保国安民、社稷永固之宏愿!”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与困惑:“然而,当臣初入燕境之时,亲眼目睹之种种景象,却与臣在东周所听闻之燕国气象大相径庭!市井萧条,民生困顿,军备松弛……臣心甚惑,甚而失望,几乎以为胸中所学、心中所抱之志,恐难在燕国得以伸展实现矣!”这番“先抑”之言,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引得殿中群臣微微骚动,燕王姬噲的眉头也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面色更显阴沉。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中,苏代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发现珍宝般的惊喜与坚定:“然!待臣抵达蓟城,有幸进入这巍巍宫阙,得以近观大王天颜,留意观察大王与群臣之议政风范,以及朝堂上下各级官吏之精神气度后,臣之疑虑顷刻烟消云散!臣终于明白,先前所见之凋敝,实乃赵国袭扰所致,非关燕国!大王虚怀若谷,从谏如流;群臣虽处危局,然心系社稷,各司其职;官吏虽俸薄事繁,然兢兢业业,少有懈怠!此等气象,若非明君在上,贤臣在侧,焉能得见?大王!您实乃当今天下,万中无一的贤明之君!臣苏代,愿倾尽平生所学,肝脑涂地,以效犬马之劳,辅佐大王,共渡此危难,开创燕国中兴之业!”这“后扬”之语,如同拨云见日,将燕王和整个燕国朝廷捧到了一个道德和能力的制高点,极大地满足了燕王在绝境中对自身价值的渴求和对国家未来的渺茫希望。
苏代这番精心设计的“先抑后扬”之策,果然如同强心针一般,瞬间击中了燕王姬噲最脆弱也最渴望被认可的心弦!他那原本阴沉灰败的脸色,如同冰雪遇阳,迅速和缓下来,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眼中甚至闪过一丝被理解、被赞誉的欣慰光芒。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追问道:“哦?寡人与先生素未谋面,先生何以……何以如此笃定寡人便是贤明之君?愿闻其详。”
苏代心中一定,知道第一步棋已经走活。他神色愈发恭谨,朗声答道:“回禀大王!为臣尝闻古训:‘明君乐闻其过,暗主乐闻其誉!’贤明之君,无不以闻过则喜为修身之本,以洞悉己失为治国之要;而对那些阿谀奉承、粉饰太平的誉美之辞,则深恶痛绝,避之唯恐不及!臣观大王临危不惧,于朝堂之上,广开言路,虚心垂询,纳谏如流,此其一也!大王待臣下,无论出身贵贱,皆以诚相待,以礼相敬,此乃真正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之风范,此其二也!正是由此二端,为臣斗胆推断,大王必是胸怀广阔、励精图治的贤明之君!”他巧妙地避开具体评价,转而用公认的“明君标准”来映衬燕王此刻的行为,极具说服力。紧接着,他话锋如剑,直指核心,反客为主的时机已然成熟:“另外,为臣既蒙大王垂询,深感君恩,亦愿冒死直言,指陈大王治国方略中一处或可商榷之处!此过若不明察,恐遗祸社稷!只不知……大王是否愿听逆耳忠言?”他目光坦荡,直视燕王,将选择权抛了回去。
燕王姬噲此刻已被苏代先前的赞誉和苏秦胞弟的身份所打动,正处于一种既需要安慰又渴望得到“明君”认可的心理状态,加之国难当头,求策心切,闻言立刻道:“先生但讲无妨!寡人洗耳恭听!”
苏代深吸一口气,知道决定性的时刻到了。他挺直腰背,声音清越,如同金石相击,清晰地剖析道:“大王明鉴!以天下大势观之,齐、赵二国,狼子野心,屡屡犯我边境,掠我子民,实乃燕国之心腹大患,不共戴天之敌国!而楚、魏二国,与我燕国或唇齿相依,或有共同之敌,且曾多次于危难之际施以援手,实乃可引为奥援之友邦!”他目光扫过殿中群臣,见有人微微颔首,继续道:“然则,为臣观大王近来之策,似有受齐、赵此等敌国之诡言所惑之嫌!非但未能善加维护与楚、魏等友邦之睦谊,反有被敌国误导,欲助其攻伐友邦之意!大王试想,此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举,岂非自毁长城,自断臂膀?实乃大大不利于我燕国之举!此诚当前燕国面临之至大隐患!望大王对此深思熟虑,明察秋毫!否则,”他语气陡然加重,“便是大王在国策上的重大失算了!臣苏代,今日若因顾忌个人得失、畏惧触怒天颜而隐匿不言,则愧对大王知遇之恩,更愧对‘忠臣’二字!”这番剖析,直指燕国可能的战略误判,振聋发聩,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燕王姬噲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显然被戳中了心事。但他并未动怒,只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试图用客观困难来辩解:“先生所言,或有道理。然则,寡人亦闻:齐国有清济(济水)之浩荡,如天堑横亘,足以为其屏障;又有千里长城之蜿蜒,如巨龙盘踞,堪称固若金汤!此乃地利之实,非虚言也!更何况,齐地广袤千里,带甲百万,兵锋之盛,冠绝东方!我燕国地狭民寡,兵微将寡,面对如此强敌,若不暂时屈从周旋,又能如何?难道要螳臂当车,自取灭亡吗?”他将齐国的“强大”再次摆上台面,既是事实,也是对苏代刚才那番“破敌”豪言的质疑。
苏代早已料到燕王会有此问。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踏出一步,目光灼灼,迎着燕王质疑的眼神,从容不迫地分析道:“大王所言,清济之险,长城之固,齐军之盛,皆为事实,臣不敢否认。”他话锋一转,如同利剑出鞘,“然则,大王可知,齐国虽强,却暗藏数处致命死穴,此亦为不争之事实!其一,齐王刚愎自用,穷兵黩武,屡屡逆天时而动,伐宋灭滕,四面树敌,早已天怒人怨!纵有清济之险,然失道寡助,民心离散,此等天险,又能发挥几成作用?其二,齐国连年征战,府库空虚,征发无度,民力已近枯竭!百姓怨声载道,士卒厌战畏死。纵有长城之固,然守城者无必死之心,御敌者无保家之志,此等要塞,又如何能守?其三,齐王恃强而骄,贪婪无度,其下大臣上行下效,结党营私,贪墨成风,国政昏聩!君臣离心离德,毫无忠诚节义可言!此乃自毁根基,取祸之道也!”他每说一点,语气便加重一分,最后如洪钟大吕般总结道:“基此三点,臣敢断言:齐国虽貌似强大,实则外强中干,危机四伏,其败亡之兆已显!此乃天赐大王之良机!”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苏代这鞭辟入里、直指要害的分析所震撼。燕王姬噲更是听得倾身向前,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苏代趁热打铁,抛出了他精心构思的破齐方略:“故而,为今之计,大王欲破强齐,非必待两军阵前死拼!只需行此二策,便可令其自溃!”他伸出两根手指,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其一,大王可遴选一位亲近可靠的宗室公子,遣往齐国临淄,作为人质!此举非为示弱,实为安齐王之心,示我燕国‘恭顺’,麻痹其戒心,为我争取喘息与谋划之宝贵时间!
其二,大王不惜重金,广搜奇珍异宝,珠玉金帛,秘密厚赂齐王身边那些贪婪弄权、深得宠信的重臣近侍!如后胜(齐相,以贪闻名)之流!重金之下,必令彼等为我所用!使其在齐王耳边日夜进言,或诋毁齐之良将能臣,或鼓吹伐他国(如宋)之利,或怂恿齐王骄奢淫逸……总之,乱其朝纲,惑其心智,使其决策昏聩,内耗自生!此所谓‘伐谋’、‘伐交’之上策也!”
他目光如电,直视着已被深深打动的燕王,斩钉截铁地预言:“若大王能忍一时之痛,行此二策,则齐国内外交困,君臣猜忌,民心离散,其亡国之日,定然指日可待!破齐存燕,雪耻兴邦,指日可待!”
“好!好一个‘指日可待’!”燕王姬噲猛地一拍王座扶手,激动得须发微颤,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拨云见日的狂喜与振奋!他朗声大笑,声音中充满了久违的豪情:“寡人日夜所思,便是如何破此强齐,一雪前耻!今日得遇先生,听此高论,如拨云雾而见青天!寡人伐齐之愿,看来终究还是要仰仗先生之奇谋!唯有如此,寡人方能得上天之助,承天命而行!天佑大燕,天赐苏子于寡人啊!”
燕王姬噲当机立断,完全采纳了苏代的计策。他立即下旨:挑选一位心爱的公子,即刻准备,遣往齐国临淄为质!同时,打开国库,筹集重金珍宝,秘密交由心腹执行贿赂齐臣之计。紧接着,燕王郑重授予苏代“客卿”之尊位(地位尊崇,仅次于相国),赋予他全权代表燕国出使的重任。其使命便是:即刻启程,奔赴齐国都城临淄,游说齐王,晓以利害,务必使其暂停攻燕之师!
苏代肃然领命。他没有丝毫耽搁,深知此行凶险万分,如同深入虎穴。在动身前往临淄之前,他做的第一件事并非收拾行装,而是立刻派出数批精干敏捷的随从,携带重金,分赴楚、魏、赵、秦等诸侯国,不惜一切代价打探各国最新的动向、君臣心态以及对齐国可能的态度。他要编织一张巨大的信息网,为即将到来的、决定燕国命运的临淄舌战,做好万全的准备!每一个信息,都可能成为他口中扭转乾坤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