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天寒,晚来霜浓。
古树虬枝如铁,切割着灰败的天幕。树下背阴处,一个颀长的身影凝固般静坐,仿佛与盘错的树根融为一体,成了这萧瑟秋景里一块冰冷的顽石。霜气在他肩头发梢凝结,他却似乎浑然未觉。
他等得太久了。那位此前与他有过约定的、神秘的“上古解惑者”杳无踪迹,久候不至的无聊早已沉淀为一片死寂的深潭。思绪便在潭底漫无目的地游弋,最终缠绕上人与树的玄机。他想着,人与树,终究有一点相通:越是渴慕高处的阳光,根须便越要扎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以汲取养分,以支撑躯干,以不择手段地向上攀援。
“手段。”一个无声的念头在他冰冷的识海中划过,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人的根须,便是手段。为了那高处的光,有人,当真能斩断一切羁绊,践踏一切伦常。”
他可并非凡人,曾是端坐九天、统御万仙的玉皇大帝张守仁。煌煌帝威,言出法随。然而,一场席卷寰宇的恐怖磁爆,撕裂了他的丹田,将他浩瀚如星海的道行冲刷得涓滴不剩。他一落千丈,犹如从云端跌落的泥尘。
肉身成圣者,万劫不磨之体,竟也遭此灭顶之灾。这绝非偶然。他心中雪亮。近来天庭暗流汹涌,那隐在帷幕之后的目光,觊觎凌霄宝座久矣的虎狼,还有那些被漫长岁月消磨了敬畏之心的巨擘……每一个都可能,也都有能力布下这绝杀之局。
又或许,是他们的合力?
说到“劫”,他张守仁堪称此道魁首。世人传颂他历经万劫方登帝位,却不知,每一次劫难的背后,都浸染着深沉的算计与冷酷的取舍。九五仙尊,风光无限,亦是孤绝的顶峰。磅礴的帝威压制着一切情感的波澜,唯有内心最深处,才能容纳那无法言说的阴暗与……此刻翻涌的、冰寒刺骨的杀意。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手串——多宝。十三粒珠子,材质迥异,光华内敛。每一粒都曾是震动三界的奇珍,如今不过是这落魄仙帝身上,最不起眼的旧物。
寒风卷过,几片枯叶打着旋儿砸在他脚边,碎裂无声。他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体内的空虚感像巨大的黑洞,吞噬着力量,也吞噬着过往的喧嚣与荣光。但这空虚,并未带来软弱,反而像剔除了所有杂质,让他的思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冰冷,如同淬过寒泉的刀锋。
仙力尽失又如何?亿万载的岁月沉淀下的岂止是道法?那是洞察人心的锐利,是运筹帷幄的城府,是对权力规则刻入骨髓的理解,更是无数次在绝境中翻盘的狠厉!丹田碎了,但元神深处那属于仙帝的烙印,那历经万劫磨砺出的意志,却如磐石般坚固。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意,而是一个冰封的裂痕,透出底下汹涌的暗流。这笑容若有旁人得见,足以冻结骨髓。
“觊觎吾位,谋逆作祟。”两这个字眼在他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血腥的味道。
“以为拔除了根,树便会死?”他心中低语,目光沉沉地投向地面,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土层,看到那些在黑暗中疯狂蔓延、汲取养分的根须。“殊不知,根须向暗,本就是生存的本能。失去阳光的滋养,黑暗反而能催生更坚韧、更扭曲、也更致命的根!”
东山再起的种子,早已在丹田碎裂的剧痛中,在跌落尘埃的屈辱里,在漫长枯等的绝望间,悄然种下。如今,它正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贪婪地吸收着恨意、怒火以及那被剥夺一切后仅存的、纯粹的、对权柄的执念,开始萌发。
计划太遥远。他现在需要的,是“活”。像一个凡人一样,在这他曾经俯瞰的、如今却危机四伏的凡尘活下去。蛰伏,观察,等待。等待力量恢复哪怕一丝一毫?等待一个契机?等待那些胜利者露出破绽?或者……等待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他的手指,再次抚上那十三粒多宝珠。每一粒珠子,都曾关联着一段秘辛,一个承诺,或一个……被他深埋的棋子。它们不仅是珍宝,更是他漫长统治岁月里,无声无息布下的“根须”之一。哪一粒,能在此时此地,成为他黑暗中的第一缕微光?哪一粒,能撬动第一块复仇的基石?
这会儿对他来说,九重天上的玉帝张守仁已经“死”了。他需要时间,需要信息,需要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身份。
远处,似乎有脚步声传来,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作响。一个佝偻的身影,裹着破旧的棉袄,背着一捆柴火,沿着林间小路蹒跚而来,是附近村落的老樵夫。
他的眼神瞬间收敛了所有锋芒,变得浑浊、空洞,带着一丝冻僵的麻木。他微微蜷缩起身体,仿佛只是一个在寒风中无处可去的流浪汉。那身原本料想不凡、此刻却沾满尘土霜渍的衣袍,也显得落魄不堪。
老樵夫走近了,浑浊的老眼瞥见树下阴影里的人影,吓了一跳,脚步顿住。
他抬起眼皮,用嘶哑干涩、仿佛许久未开口的声音问道:“老丈,请问离此最近的有人烟处在何方?”声音虚弱,气若游丝,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被冻僵的颤抖,完美地掩盖了那深藏骨髓的帝王腔。
老樵夫看他形容枯槁,松了口气,又生出几分怜悯,指了指方向:“往东三里,有个土地庙,虽破败,好歹能遮风,再往东十里,就是柳溪镇了。这天寒地冻的,小哥你怎么在此枯坐?快些去吧,莫要冻僵了。”
“多谢老丈。”他艰难地想要站起,身体却晃了晃,仿佛虚弱得随时会倒下。
老樵夫摇摇头,叹口气,背着柴火继续赶路了,并未多做停留。在他眼中,这不过是乱世里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罢了。
直到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小径尽头,他眼中那刻意装出的虚弱和浑浊才瞬间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缓缓地、稳稳地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袍上的霜屑。那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尽管此刻衣袍破旧。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虬枝盘结的古树,目光幽深。
“根须已经刺入黑暗了。”他无声地宣告,声音只在识海中回荡,冰冷而坚定。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老樵夫所指的土地庙方向,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去。背影融入苍茫暮色,如同一条蛰伏已久、终于开始向猎物悄然滑行的冻僵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