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叫张仁(1 / 1)

“人民公园”相亲角的喧嚣被甩在身后,张守仁——如今是张仁了——被李瑶的姑姑,那位热情过度的赵金花女士,近乎“押送”着,塞进了一辆散发着皮革和廉价香水混合气味的黄色铁盒子(出租车)。

“师傅,去云城大学家属区!”赵金花中气十足地报出地址,随即扭过头,对着身旁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张仁开启新一轮信息轰炸,“小张啊,别拘束!以后就是一家人!瑶瑶那丫头就是眼光高,耽误了,我看你俩准成!你是不知道啊,她就在云城古籍出版社,离大学近,住她爸留下的老房子,方便!正好,那房子空着个书房……”

张仁闭目靠在椅背上,对耳边聒噪充耳不闻。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光怪陆离:高耸入云、反射着刺眼阳光的“水晶塔”(摩天大楼),路上川流不息、发出低沉轰鸣的“铁甲虫”(汽车),还有那些巨大的、闪烁着各种刺眼图案的“幻光板”(广告牌)……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着时空的错位与法则的剧变。

他需要时间,需要安静,需要梳理这混乱的一切。更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落脚点,来评估这具残破身躯的状态,以及……那串多宝手串在这奇异时空下是否还能引动分毫力量。

云城大学家属区,一栋有些年头的红砖楼。赵金花熟门熟路地打开三楼一套房门。

“到了到了!条件一般,胜在清净!”赵金花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旧书纸张和尘埃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客厅陈设简单,略显凌乱,几摞书随意堆在角落。她径直推开一扇房门,“喏,书房!瑶瑶她爸以前用的,书多,你将就住!被褥都是干净的!”

房间不大,靠墙立着顶天立地的书柜,塞满了各种书籍。一张旧书桌,一张行军床。窗外是大学校园的一角,能看到葱郁的树木和远处古朴的教学楼顶。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蒙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简朴的环境,对此刻的张仁而言,不啻于一个避风港。至少,这里暂时隔绝了那些窥探的目光和喧嚣的声浪。

“你先歇着!我去给你拿点跌打药,再弄点吃的!瞧你这身伤……”赵金花风风火火地又要出门。

“不必劳烦。”张仁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平淡,“我需要静养。”

赵金花愣了一下,似乎被那语气中的疏离冻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行行行,你先歇着!有事叫我啊,我就住楼下!”她终于离开,带上了门。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张仁走到书桌前。桌上散落着几份打印稿和书籍,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纸张上的文字……竟是他所熟悉的!只是排版方式、纸张材质,以及某些前所未见的词汇,透着强烈的陌生感。他飞速翻阅,一目十行,亿万载岁月积累的恐怖智慧此刻全力运转,贪婪地吸收着这个时代的知识碎片——历史、科技、社会结构……

书页翻飞的速度越来越快。他需要最快的速度理解这个时代运行的规则。

身份。这是最大的难题。

目光扫过书桌一角,一份摊开的云城大学内部文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份关于“古籍整理与数字化”专项研究计划的招标公告,要求极高,涉及大量艰深晦涩的古代文献校勘与阐释。公告末尾,有一行不起眼的备注:“诚邀具备深厚古文献功底的研究者参与,资质要求可适当放宽,经专家组特批可提供短期访问学者身份及配套资源……”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他冰冷如渊的心底,悄然浮现。

一周后,云城大学古籍特藏阅览室。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留下几盏冷光灯照亮一排排高耸至天花板的深褐色书架。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岁月特有的沉静气息。张仁坐在最角落的长桌前,面前摊开一本纸页泛黄、边缘破损的《云笈七签》明刻本。他换上了一身赵金花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勉强合身的深色休闲装,洗去了血污尘土,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因重伤和时空错乱带来的极度虚弱感已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海般的沉寂。

他指尖划过竖排的繁体字,眼神专注而冰冷,仿佛不是在阅读,而是在审视。偶尔,他会提笔在一旁的空白稿纸上写下几个极其古奥的异体字,或是对某个道家术语做出远超原注的、一针见血的旁批。速度极快,落笔却带着一种沉凝的韵律。

这里是整个大学最安静、也最接近他“前世”气息的地方。他需要这里的文献,印证某些猜测,更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那份招标计划,就是他撬开这个时代缝隙的第一块砖。

阅览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走廊的光亮和细微的脚步声。

张仁没有抬头。直到一个身影停在他斜对面的书架前,似乎在寻找什么。片刻后,那人似乎放弃了,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窗棂透入的一缕午后阳光,恰好斜斜地打在她侧脸上,映亮了那束随意挽在脑后的乌发,以及微蹙着、带着点工作烦恼的秀气眉头。

张仁翻动书页的手指,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李瑶。

照片上那个笑容明媚、眼神清澈的女子。此刻真人就在几步之外,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眉头微蹙,像是在为什么难题困扰。阳光勾勒着她清晰的侧脸线条,鼻梁挺直,唇瓣微抿,比照片上多了几分生动,也多了几分……凡尘烟火气的真实感。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如同古井深处投入了一粒微尘。随即,那点波动便被更深的冰层覆盖。他垂下眼睫,目光重新落回泛黄的书页上,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无意识的余光扫过。

李瑶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他,抱着书匆匆离开了。

张仁的目光却并未立刻回到书页上。他指间那支廉价的黑色签字笔,无意识地在稿纸空白处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墨点。

计划需要加速了。

三天后,云城大学文学院,小会议室。

气氛凝重。几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围坐在长桌旁,每人面前都放着一份厚厚的、打印出来的投标书。空气里弥漫着烟草和旧书混合的味道,还有无声的质疑。

“张仁?”主位上的历史系泰斗周教授推了推老花镜,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审视着坐在长桌另一端、穿着那身深色休闲装的年轻人。年轻人身姿挺拔,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沉静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年轻人面对学术权威时应有的紧张或局促。

“是的。”张仁的声音平稳无波。

“你的履历……”旁边一位研究古典文献的吴教授翻看着手中薄得可怜的简历,眉头紧锁,“一片空白?除了一个名字,年龄,住址……没有任何学术背景、教育经历、发表成果?”

“没有。”张仁的回答简洁到近乎冷漠。

“那这份标书……”周教授拿起桌上那份装订朴素、却厚实得惊人的文件,翻到其中一页,手指点着上面,“关于《淮南万毕术》残卷中‘五行遁甲’与‘堪舆地脉’关联性的论证,引用的十七处孤本、善本出处,甚至包括一些海外流失、国内仅存拓片的版本……你如何证实?”

“书在架上,诸位可查。”张仁抬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周教授审视的眼神,“标书所涉引文、校勘、释义,皆可当场验证。”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笃定得近乎狂妄。在座的都是浸淫古籍一辈子的老学究,深知其中任何一项都需要经年累月的积累和深厚的功底。一个履历空白的年轻人?

“年轻人,学问不是儿戏。”另一位教授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这份标书涉及的内容,浩如烟海,很多观点甚至……颠覆学界现有认知。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这是你的独立研究?”

张仁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会议室角落那块巨大的白板前,拿起一支马克笔。动作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气度。

“《淮南万毕术》卷三,论‘地脉’一节,”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通行本此处有十七字阙文,历代注家皆以‘疑有脱漏’带过。”他手腕悬停,马克笔在白板上流畅地写下十七个极其古奥、甚至在场教授也需辨认片刻的篆体字!

“此十七字,当为‘地气潜行,应星躔而转圜;脉动九渊,合四时而化生’。”他写罢,笔锋一转,在旁边空白处飞速勾勒出一幅极其复杂、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星图与地脉走向简图,“此句非脱漏,乃后世传抄者不解其奥,见星图繁复而擅删。此图,乃复原。”

他放下笔,转身,目光扫过一众目瞪口呆的老教授。

“至于出处,”他语气平淡无波,如同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可查大英图书馆东方部,编号 Or.8210/S.3329敦煌遗书残片背面小字夹注,虽残损三字,但余韵足证。另,京都东福寺藏室町时代抄本《道枢》卷七引文,有完整旁证。”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几位老教授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周教授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小激动,微微发颤:“喂?小刘,立刻给我调大英图书馆编号 Or.8210/S.3329的高清扫描件。还有京都东福寺……对,《道枢》卷七。”

等待是漫长的,空气仿佛凝固。张仁重新坐回座位,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举动与他无关。

一个小时后。

当电脑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那两份尘封已久的古籍影像,当那缺失的十七字和繁复的星图被一一印证,会议室里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声音和纸张被无意识翻动的哗啦声。

周教授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眶,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张仁的目光,已从极度的怀疑,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发现稀世珍宝的炽热。

“特批……”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张仁先生,云城大学古籍整理与数字化项目,特聘您为二级研究员。所有资源,全力配合!”

尘埃落定。张仁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无喜无悲。

身份,有了。这方寸之地,便是他在这陌生时空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傍晚,云城大学图书馆古籍区。

巨大的拱形玻璃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染红了天际。阅览室里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张仁坐在角落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的是一部《道藏辑要》的影印本。他正提笔在一张稿纸上飞快地推演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迟疑的停顿。

张仁没有抬头。直到一杯散发着浓郁奶香的白色液体被轻轻放在了他摊开的书页旁,温热的杯壁几乎碰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指。

他笔尖一顿。

“那个……看你坐了一下午了,脸色也不太好。”一个清亮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和……一点点粗心的莽撞,“喝点热的吧?图书馆空调挺凉的。”

张仁缓缓抬眼。

李瑶站在桌旁,微微倾着身,手里还拿着她自己的保温杯。暖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照出她清澈眼眸里的一点真诚,以及放下杯子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可能打扰到别人的些微窘迫。

她的目光与他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谢谢。”张仁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并未去碰那杯牛奶,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仿佛那杯凭空出现的饮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李瑶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低声说了句“不客气”,便抱着自己的书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座位。

张仁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但笔尖悬停,久久未落。那杯牛奶散发出的温热甜香,固执地萦绕在鼻端,与这古籍阅览室里陈年的墨香和尘埃味格格不入。

一种极其陌生、细微的涟漪,在他亿万年来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极其轻微地,漾开了一瞬。

他垂眸,看着自己搁在书页边缘、骨节分明的手指。指尖微凉。

方才,那温热的杯壁,似乎真的……烫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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