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跑暴雨。
清早,康王赵构的朱漆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轴碾过雨后的水洼,溅起的水花打在随行内侍蓝珪的皂靴上,惊得他赶紧缩脚,却又不敢发出半分声响。
“还有多久到?”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露出一张英挺干净的脸。
刚满二十的赵构,微微上挑的眼尾,像极了他那位书法独步天下举世无双的父皇,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风流,多了些少年人特有的沉郁。
“回王爷,过了州桥,再拐两个弯就是文绣院了。”贴身内侍蓝珪福了福身回话,视线不敢往上抬。
谁都知道康王近来心绪不佳——
他默默地安排探子给承瑾在查找年前十月在江南织里买过绣品的货商。
马车缓缓停在文绣院门前。朱红大门上悬着鎏金匾额,“文绣院”,这三个字是仁宗皇帝的御笔,笔力浑厚,却在岁月侵蚀下泛出淡淡的铜绿。
门内传来簌簌的声响。突兀一声闷雷响起,前一刻天还只是有些微的闷。
闷得赵构的心有些不宁。
转瞬间,大团黑云压下来,黑风急雨卷土重来似的,风扯着嗓子鬼哭神嚎,卷着路边新抽出来的槐树嫩叶打旋。
不等行人找着避雨处,豆大的雨点儿就砸了下来,起初是稀疏的“啪嗒”声,转瞬就连成了白茫茫的雨线。
“王爷吉祥——王爷快里边请!”文绣院女官徐七娘早已候在门口,她穿着一身蓝色的窄袖直领的对襟褙子,头上梳着规整的圆髻,造型简洁而不失精致的银质簪子固定发髻。见了赵构,福身行礼。
赵构点点头,迈步进门。
这跑暴雨,来得够快……
徐七娘吩咐仆从去取雨具时,不知哪阵风又悄悄然地把云团推走了些,雷声也远了,变成天边闷声低吼。
雨珠渐渐稀了,白帘褪成了细纱,能看见远处的屋脊在水汽里慢慢显露出轮廓,从云层里跳出来太阳重新站岗似,彩虹斜挂天边边。
这初夏的跑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徐七娘曾伺候过神宗皇帝,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徐七娘此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听闻王爷要来看新制的云锦,奴婢已让人备好了。”
他来的目的徐七娘猜到,王爷打着看新制的云锦为晃子。
想必是文绣院发生的事件让王爷上心了。
于是,她得知康王要来时,已偷偷派人送信给韦贤妃。
院内铺着青石板,两侧是整齐的厢房,每间房的窗棂都糊着细纱,隐约能看见里面坐着的绣女。
她们都低着头,手指在绷架上翻飞,淡淡的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们鬓角的碎发上,泛出一层柔和的光晕,竟让人忘了这是皇家织造的重地,反倒生出几分江南水乡的温婉来。
“王爷这边走,重新到的云锦在西暖阁。”徐七娘引着赵构穿过回廊,脚下的石板被磨得光滑,缝隙里长着几丛青苔,显露出这座院落的年头。
赵构的目光扫过两侧的厢房,忽然停在一间房的窗棂上——那扇窗没有糊纱,能清楚地看见里面坐着的少女。
“皇——上——驾——到!‘’
这时,太监李彦公公的一声“皇上驾到”的口吻,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尖细嗓音,既有穿透力,能让在场人瞬间听清,又透着谄媚的恭敬。
李公公的声调先抑后扬,开头字拖得稍长,带着点颤音,像是在极力酝酿情绪,比如“皇——上——”,尾音微微上扬,紧接着“驾——到——”两个字咬得短促却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好像在宣告至高无上的权力正降临。
李公公的整个过程里,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敬畏,却又要显出几分夸张的庄重,确保每个字都能敲在听者们心上,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赶紧地做好迎接准备。
徐七娘愣了一下,才赶紧前往迎接“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赵构则与蓝珪站在原处静待新皇宋钦宗赵桓。
今儿王爷与皇上前后脚来文绣院,着实让徐七娘措手不及。
“奴才恭请皇上圣安……”赵构身后的蓝珪行礼跪拜。
“奴才给王爷请安……”李公公拖着尾音向赵构行礼。
‘“平身。”赵桓扬了扬手,“真巧,康王也在此。”宋钦宗赵桓年长赵构七岁。
父皇让他来文绣院亲自替他看新制的云锦。
前阵子文绣院的事件还没找出幕后黑手。
“臣弟恭请陛下圣安。”赵构毕恭毕敬。
同父异母的兄弟,赵桓的面容更显沉郁,眉宇间总攒着化不开的滞涩——就像他常年蹙着的眉头,挺直的鼻梁,因时常抿紧的嘴角显得有些冷硬。
“皇兄怎有空闲来文绣院?”赵构含笑问道。
“父皇让我来看看新制的云锦。”赵桓实话实说道。他纳闷韦贤妃见过父皇之后,父皇便让他亲自来文绣院看新制的云锦。
都是来看新制的云锦。
徐七娘捏了把汗。
被王爷知道她暗地里通风报信,她怕是死无全尸了。
而赵构见到皇兄,脸上多少是有少年人的活络气,眼尾及下颌柔和些许。
两兄弟站在一起,哪怕穿着同样的锦袍,也总透着一股淡淡的,漫不经心的灵动。
在赵构的眼中,皇兄的眼神多半是低垂的,看人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就连不管站在那里,背影都透着股拘谨的端凝。
这或许与金国入侵挑衅导致肩上压着战事带来的重担。
赵桓是早被命运按在棋盘上的棋子,连眉眼都刻着隐忍。
赵构暂且于棋局边缘游移,脸上还挂着寡淡的少年气。
赵桓无意间看到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襦裙的承瑾。
承瑾乌黑的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她没有像其他绣女那样用绷架,将苏罗铺在膝上,手里拿着一根细针,正全神贯注地绣着宗彝。
雨后淡淡的阳光落在她的侧脸,能看见细小的绒毛,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遮住眼底的专注的神情。
“那是谁?”赵桓停下脚步,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赵构随皇兄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变。
女官徐七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回殿下,那是刚入院的新绣女,名叫姜承瑾。这小娘子手巧得很,小小年纪,会各种绣法,尤其擅长‘盘金绣’,韦贤妃见她是个可塑之才,便让她跟着学做龙袍上的十二章纹。”
两兄弟均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各有所思。
承瑾似乎察觉到了外面的目光,绣针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她的手指很细,指尖因为常年刺绣,泛着淡淡的粉色,捏着针的姿势稳得像磐石,一针下去,金线在苏罗上盘出栩栩如生的威猛老虎,
“走吧。”赵桓忽然转过身,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西暖阁里早已摆好了几张大案,上面铺着各色云锦。有正红的、明黄的、石青的,每一匹都流光溢彩,上面绣着龙凤、祥云、海水江崖,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徐七娘拿起一匹正红色的云锦,介绍道:“皇上、王爷请看,这是为明年万寿节准备的龙袍料,用的是苏州上等的贡缎,掺了三分之一的真丝,绣线是江南织造局特供的孔雀羽线,在阳光下能看出七彩光晕。”
赵桓伸手摸了摸,云锦的质地厚重却柔软,指尖能感受到丝线交错的纹路,像是触摸到了一片凝固的晚霞。
赵桓突然想起刚才那个叫姜承瑾的绣娘,她膝上的苏罗那样单薄,却在她手下生出了比这云锦更鲜活的生气。
“这些纹样,都是院里的绣女绣的?”赵桓问。
“回皇上,寻常的纹样是绣女们合绣的,像十二章纹、龙凤这些要紧的图案,都是由院里最好的绣工独绣。”徐七娘指着一匹明黄色的苏罗。
“比如这匹,上面的龙纹就是姜承瑾绣的,您看这龙鳞,采用她擅长的盘金绣加捻的粗丝金线,盘出龙鳞的轮廓……”
承瑾是将龙鳞的轮廓盘出来后,再用细线固定,线条流畅且有金属光泽,能凸显龙鳞的华贵,与龙纹的威严气质匹配,同时金线较挺括,不会过度压垮苏罗的轻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