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初尝婚姻的喜悦。
我和媳妇先回到东北吉林,看望了将近一年未见的父亲和爷爷。又跑回老家县城,补办了一个户口本。之后,我们回到了她的老家——内蒙古赤峰下面的一个叫林东的县城。
7月7日,情人节,当那本红色的结婚证拿到手,半个多月的奔波疲惫都被巨大的幸福感冲散——我们终于修成正果!
带着这份喜悦回到天津,我们立刻投入到工作中,紧锣密鼓地筹划着10月份的婚礼。新生活的画卷,正徐徐展开。
8月初的一天,一通来自吉林敦化市的电话,猝然撕裂了这份平静。电话那头是父亲的好友,王姨。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带来了一个惊天噩耗:“你爸…车祸…没了…”
晴天霹雳!
就在7月份我们去的时候,父亲还兴奋地说要搬家了,从原来的市东搬到市南,因为老地方要拆迁。谁能想到,刚搬完家不久,就在他骑着摩托车带着后妈去拉最后一趟行李的路上,出事了。肇事者是个开皮卡的中年人。
一死一伤。死的是他。
不及多想,立刻请假。我和媳妇,这对新婚燕尔的夫妇,再次踏上北上的列车,目的地却是奔丧。
17个小时的硬座颠簸,经长春转站,我们抵达了敦化。一出站,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8月的敦化,夜风已带着深秋般的寒意。我们赶紧在下车前换上了带来的冲锋衣和长裤。
没有停留,打车直奔殡仪馆。一路上,媳妇就难受得想吐。看着父亲躺在冰冷的停尸床上,我心绪复杂难言。悲伤似乎被一种巨大的陌生感稀释了——我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6岁至今,与这个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父子感情淡薄得如同秋霜。
交警讲述了事故:父亲负主要责任。无证驾驶摩托车,过无红绿灯路口时未观察。对方司机超速行驶,负次要责任。还有一辆停在路口、挡住父亲视线的公交车,同样负次要责任。工作人员告知,解剖确认死因:撞断的肋骨扎进了肺部。
对判罚,无异议。只等对方对接保险公司,我们也需走诉讼流程。
从殡仪馆出来,已是傍晚。带着一身阴冷,我和媳妇前往王姨家。她家离父亲新搬的家不远。我必须得先去那个新家看看爷爷——他还一个人,在那间刚刚搬进去的破房子里。
王姨带着我俩,还有我的堂妹(我大爷家的闺女),一起前往。---
踏入凶宅
刚到这个所谓的“新家”,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就攫住了我。这地方,让人从心底里不得劲。
地点在市南郊,一片破败的平房区,房子一排排的。我们来到第一排房子正中间的一套。
房子有前后两个院子。前院搭了个棚子,里面堆满了各种工具。靠西面的墙边,整齐地码放着劈砍得整整齐齐的劈柴,异常规整。过了棚子,山墙根下有一口锈迹斑斑的压水井,不知还能否出水。正屋的门上面,还挂了一个红色的小镜子。
房子西面有条小路能绕到后院。后院除了一个简陋的旱厕,几乎荒草丛生。几颗零星的小树长得歪歪扭扭,更添荒芜。
进到屋里,右手边是个次卧:一张破床,一个破衣柜。床上乱七八糟地扔着一堆刚搬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衣服。衣柜门敞着,两个脱皮的挂衣钩,就那么静静地挂着。
左手边是主卧:东北那种大通铺炕,一进屋就是炕。炕上铺着炕席,一床褥子。炕北头用木板钉着一个隔断架子,过冬的被褥在上面整齐地码放着。
往里走是厨房:后窗外就是那个荒凉的后院。一个灶台,放着一口锅底漏穿的破锅。一个褐色油漆柜,里面放着各种沾满油污的调料。
厨房东侧是一间特别小的房间:一铺一米来宽的小炕,一张学习用的小桌子。桌子上有个铝制的小水壶,一个饭店打包回来的餐盒(没有拆封)。爷爷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小炕上,盖着一件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旧中山装。
王姨叹气:“饭是我中午送来的,老头没吃。你爸出事到你们来都快3天了,老头粒米未进,就喝点水。”父亲去世、后妈在医院的事,都瞒着爷爷,他绝对不知情。但他在父亲出事后,就是不肯吃饭。
我摇醒爷爷。他看到我,眼泪瞬间涌出:“你咋才来啊…带我走吧…我不想在这住了…我要回家…回家陪你奶奶…”
我强忍心酸安慰:“好,还有事没处理完,处理完就带你走。你先在这待几天。”拿出路上买的粥和菜,让他吃。他说什么也不肯吃,勉强灌下几口粥,就再也不张口了。
临走时,我们把爷爷搬到了主卧的大炕上。在灶台点了火,烧了一下炕,想让炕暖和些。
从屋里出来时,天擦黑了。
站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我不由自主地向南望去——就在这间平房的正对面,高高耸立着三根大烟囱!雪白雪白的!在昏沉的暮色下,它们笔直地刺向天际,顶端仿佛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烟气……那形状,活脱脱就是三根正在幽幽燃烧的巨香!---
惊魂旅馆
现实的重压不容我细想这些。我和媳妇回到酒店,奔波两天,疲惫不堪。
洗漱完,我们躺下。迷迷糊糊,睡得也不踏实。
突然——!
媳妇猛地一把抓住我的睡衣领子,“嗷”的一声尖叫,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般钻进我怀里,浑身发抖:
“老公!有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我魂飞魄散!赶紧回身开灯——房间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但怀里的她,睡衣已被汗水浸透,鼻洼鬓角全是冷汗,眼神里是纯粹的、被巨大惊吓凝固的恐惧!这绝非错觉!
我立刻给王姨打电话。我知道她年轻时做过出马仙,后来儿子成家有了孙子才不干了,但家里还供着仙家(我们去时看到过)。
王姨让我先别慌,她在那边给烧了柱香。然后告诉我:
“点根烟,竖着放在房间的窗台上!”
我照做了。她又让我给媳妇按住虎口、敲打后背、狠捏一下肩膀。慢慢地,媳妇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些。窗台上那根竖着的烟,燃到一半,竟毫无征兆地、直直地熄灭了。我把这情况告诉了王姨。
“没事了,睡吧。”
话虽如此,还怎么睡得着?媳妇本就一路奔波不适,这一吓更是雪上加霜。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退了房。我把精神状态极差的媳妇送到了王姨家里,托她照顾。我必须独自去面对接下来的事:交警队、对方协商、……
忙碌了一上午。下午回到王姨家,媳妇睡了。我在外面买了饭,对付着吃了点。
饭后,王姨家的叔叔带我去医院探望后妈。她断了一条腿,打着石膏吊着,全身多处缠着纱布。寒暄一会儿,留下2000块钱,我们离开了。
王姨家住着不方便,我重新找了个酒店。定好房间,天又擦黑了。
我和堂妹买了牛奶和八宝粥,决定去看看爷爷——总这么不吃饭不行啊。于是,又回到了那间令人不安的破出租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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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凝视
推开院门,屋里一片死寂。
爷爷躺在主卧大炕上,把那件破中山装盖在了脸上,就那么笔直地躺着,一动不动。
身后的堂妹声音发颤:“哥…咱爷咋了?”
我心猛地一沉。先把堂妹支出去,让她给王姨打电话(我怕万一爷爷出事吓到她)。然后,我屏住呼吸,颤抖着手伸进被子里去摸爷爷的脚——脚是温的!我长吁一口气,赶紧过去摇晃他。
爷爷醒了,扯下脸上的衣服,茫然地看着我,突然问:
“大飞,你爸呢?我怎么好几天没看到他了?他干啥去了?”
我强装镇定,重复着谎言:“跟我后妈出去干活了,原来住的地方拆迁盖新房子,他们在那边出长工,要几个月才能回来呢。别多想。”
我坐在门口炕沿上,把买来的牛奶打开一罐,插上吸管递给他。他左手拿着牛奶喝着,一边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突然!
他毫无征兆地用右手猛地抬起!干枯的手指如利剑般,笔直地指向我的身后——西屋的方向!他浑浊的小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堆满杂物的昏暗角落,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全身汗毛倒竖,脖颈僵硬,血液似乎都冻住了!我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爷...爷?咋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死寂般的十几秒后,爷爷的手才猛地放下。眼神恢复了一丝茫然,含糊道:
“没事…你去忙吧…”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屋子!拽着惊魂未定的堂妹,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个邪门的小院!
路上买了些水果和保健品,顺道去王姨家接媳妇回酒店。她休息了一天,缓过来不少。
王姨看着我拿的东西,眉头皱了皱,但没说什么。只是在我们准备出门时,在后面叫住了我,语气异常凝重:“尽早让你媳妇回天津,她不适合待在这里!”
说着,她顺手塞给我一个黄纸包。纸包形状呈水滴型,尖角的地方漏出来一撮黄黄的毛发。
“别打开,也别害怕。去酒店以后把它挂在房间的门上,啥事都没有!”
我紧紧攥着纸包,像抓住救命稻草。回到酒店,立刻将它挂在了房间的门上。
那一晚,竟真的平安无事。
第二天一早,我就将憔悴不堪的媳妇送上了回天津的火车。看着她消失在安检口的背影,心像被掏空了一块。
送走她,我搬到了便宜的小旅馆。现实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找律师,准备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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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的“人”
两天后天刚擦黑,刚和律师沟通完出来,拿着委托书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才想起又一天没去看爷爷了。
鬼使神差地,我打了个车,又去了那间出租屋。
还没进门,就清晰地听到爷爷在屋里说话,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敬畏:
“你咋又来了?你是干啥的啊…你坐那么高干啥?…”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么晚了,谁在屋里?堂妹?她自己根本不敢来!而且,屋里黑灯瞎火的!
我猛地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啪地按亮了昏黄的灯泡——
空无一人!只有爷爷自己,头朝南躺在炕上!
他见我进来,竟直接指着北面那个钉着木板、码放着被褥的架子,用一种近乎平和的语气说:
“大飞你看,坐在上面那个人…是谁啊?”
我双腿一软,头皮瞬间炸开!
“爷爷你可别吓我了!哪有人啊!”我声音都变了调。那架子上,除了被褥,空空如也!
爷爷却自顾自地说:“他昨晚就在这待了一宿了…今天天刚黑,他又来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瞬间淹没了我!整个屋子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注视感”填满,源头就在那架子高处!
不能再待了!一秒钟都不能!
我几乎是逃命般冲出屋子!出来后立刻打电话给王姨,声音还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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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与解脱
王姨听完,沉重地说:“我也一直觉得那房子不好…这些天光忙活你爸的事了,没顾上…”她完全赞同我把爷爷搬出来。
第二天一早,王姨就联系好了当地一家养老院,离她家不远。
说来也怪。养老院的护工带着轮椅把爷爷推出来,还没到车上呢,一直虚弱萎靡的爷爷突然开口:
“饿…我饿…”
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主动要吃的!到了养老院,护工熬了粥。赶上他们吃早餐蒸饺,爷爷竟吃了三个,还喝了一大碗粥!然后沉沉睡去,呼吸平稳,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看着爷爷终于安顿下来,我稍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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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告别”
然而,我的磨难并未结束。连日奔波、心力交瘁加上水土不服,我开始牙疼。起初不在意,吃了点止疼药。没想到越来越严重,半边脸肿得老高,嘴都张不开!吃药、打点滴,全然无效。
躺在小旅馆的单人床上和媳妇视频时,她看着我肿得像发酵馒头的脸,心疼得直掉泪:
“大飞…去找找王姨吧…你这可能…不是实病…”
我只好拖着病体又去王姨家。她仔细看了看我肿胀的脸,叹了口气,语气沉重:
“跟你爸那边打个招呼吧…人一直这么停在冰冷的匣子里,不安生啊…送他走吧。”
忍着钻心的剧痛,在当地寻先生择日,办理手续。在殡仪馆,工作人员将那个小小的、尚带一丝余温的骨灰盒递到我手中——这是我人生第二次捧起至亲的骨灰。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荒芜。
离奇的是,父亲火化后的第二天,那折磨得我死去活来的牙痛,竟如同退潮般开始明显减轻!肿胀肉眼可见地消退,止痛药终于起了作用。等我第二天回户籍地给父亲销户时,嘴巴已经能正常张合吃饭了。仿佛一根连接着冰冷停尸床的毒刺,随着焚化炉的青烟一同被拔除。
在等待立案、开庭的焦灼日子里,我和王姨聊起了父亲生前的种种。
父亲是个比较懒散的人,没什么正经工作。主要靠打零工。农闲或者山货季,他会去山里抓点野味(蛇、鼠、黄鼠狼都敢抓)、采点蘑菇野菜卖钱。平时没事就在家跟朋友打牌、打麻将。
她提到,就在父亲出事前——也就是7月初我们刚去看过他们之后——王姨曾力劝父亲:
“过了7月份再搬!那边拆迁又不急!把这个月错过去!7月份…懂的都懂,不宜搬家、动土!”
可父亲性子倔,根本听不进去。刚过七月十五(鬼节),就急吼吼地张罗搬家。大家劝不动,也就没再多管。
搬过去后,王姨他们也去看过。她曾提醒父亲:“正对着的那三根烟筒…漏底的破锅…杂草的后院…都不是什么好事,都不祥!”可父亲年年上山,胆子极大,对这些“讲究”嗤之以鼻,从未当回事。
王姨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异常复杂:
“可怪就怪在,出事前那半个月里…你爸那个从来没这么勤快过的人…
”
她的话语带着宿命般的寒意:
“他把过冬要用的劈柴都劈好了,码得整整齐齐…院里的土都平整了一下,还铺了条石板路…”
“…就像知道自己要离开,给家里把东西都准备好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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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烬
几天后,我拿到了法院的立案通知。开庭遥遥无期,我决定先回天津。爷爷留在了养老院,我走前每天都去看他,那里的护工和环境不错,84岁的老人生活能自理,状态一点点好转,我也放心不少。
父亲的骨灰暂时寄存在殡仪馆的储藏柜里,想着等日后得闲,把他迁回老家,葬在奶奶身边。
回到天津,计划在10月份的婚礼只能推迟——毕竟不能同一年又办丧事又办喜事。
三个月后法院开庭,我又去了敦化一趟。结束后与王姨吃了顿饭,便匆匆返回。
同年年底,妻子怀孕的喜讯终于驱散了笼罩已久的阴霾。婚礼的事,又得提上日程了……
然而,那些画面如同烙印,沉在心底最暗的角落:
那破败的出租屋、那三根雪白刺眼、宛如巨大“香柱”的烟囱、爷爷枯手惊悚的指向、王姨沉甸甸的话语……
那间父亲生前异常勤快整理好的院子,那些码得如同祭品般规整的劈柴,那条突兀的石板路……
以及那个被褥堆上,爷爷口中“坐得很高”的人影……
这一切,是否都在那三柱日夜指向苍天的“香火”下,被预兆、被注视、被完成?
无人能答。
只有敦化市南郊那片早已推平的破平房旧址,以及那三根依旧耸立、在风霜雨雪中白得刺眼、仿佛永不熄灭的烟囱,如同三根巨大的问号,矗立在记忆的荒原之上。烟囱顶端偶尔逸散的烟气,在暮色中袅袅上升,像极了三柱永无休止的……引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