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会的投影仪亮得刺眼，我盯着屏幕上“破旧立新行动方案“几个黑体字，指节在桌沿轻轻敲了两下。
“首先说明淘汰设备的标准。“我翻开笔记本，页脚还压着昨晚邹逸留的便签——“数据不会说谎，但人会被温度说服“，“质检部那台用了七年的老铣床，维修记录显示近三个月故障频次提升40%，单次维修耗时从2小时延长到6小时。“
“哐“的一声，丁师傅的保温杯砸在桌上。
他眼角的皱纹绷成了刀刻的线：“范总，咱们部门刚熬过裁员风波，现在又要折腾设备？
上回换系统时小陆哭着说报表对不上，您忘了？“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风声。
我看见程人事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住，肖技术员推眼镜的手悬在半空，几个新人的后颈绷得笔直。
“没忘。“我迎上丁师傅发红的眼尾，“但更没忘上周三深夜十点，那台老铣床卡住零件，您蹲在地上修了三小时，机油蹭了半条裤腿。“我点开下一页PPT，故障时间轴上红点像密集的血珠，“这三个月因为设备延迟，我们丢了三个急单，客户投诉里写着'不敢再把急活交给你们'。“
丁师傅的喉结动了动，保温杯的盖子“咔嗒“一声扣上。
“第二部分，岗位能力评估。“我扫过座位表，停在程人事微抿的唇上——她昨晚交的培训草案边角还留着折痕，“不是裁员，是让每个人的能力匹配新设备需求。
程姐做的AI模拟场景培训，能让老员工在虚拟车间练手，不会再出现小陆对报表时的慌。“
散会时程人事故意走在最后，黑色西装下摆扫过我的椅腿。“范总。“她把保温杯攥得指节发白，“我...昨天给高层发了改革风险评估。“
我接过她递来的手机，邮件标题“关于激进改革可能引发的团队稳定性风险“刺得眼睛疼。“为什么？“
“上季度市场部王经理改革太猛，走了六个老员工。“她声音轻得像飘在空调风里，“您来之前，咱们部门三年换了四个领导，大家经不起再折腾了。“
我把手机还给她时碰倒了马克笔，滚到她脚边。
弯腰捡的瞬间，看见她皮鞋后跟磨得发亮——和我第一天来公司时穿的那双一样，是商场打折区的款式。
“五点半，跟我去车间。“我拍了拍她的肩，“带你看样东西。“
车间的机器声震得人耳膜发颤。
我拽着程人事绕过满地的零件箱，停在铣床区。“李哥。“我敲了敲那台老铣床的操作面板，“上周三卡零件那次，您修完后在本子上写了什么？“
李哥从工具箱里抬头，油污在他脸上画了道黑线：“记了故障点啊，可记再多有啥用？
这机器就像老寒腿，天阴就犯。“他翻出皱巴巴的笔记本，最后一页用红笔圈着“换设备“三个大字。
“小林。“我又喊住抱着零件跑过的实习生，“你上周交的实习总结里，写'最怕跟老设备班'，为什么？“
小林的耳尖瞬间红透：“老设备参数总跳，我对着手册调半小时，师傅过来拧个螺丝就好...我怕自己学不到真本事。“
程人事的指尖抚过李哥笔记本上的红圈，又摸了摸小林怀里还带着余温的零件。
机器的轰鸣声里，我看见她眼尾的细纹慢慢舒展开。
“秦老板的办公室在27楼，檀香味重得呛人。“我把设备损耗分析报告推过红木茶几时，他正用放大镜看一串黄花梨手串。“分期付款加以旧换新？“他嗤笑一声，报告边角被他的金戒指压出个凹痕，“小姑娘，我卖了二十年设备，没见过哪个公司敢这么压我利润。“
我翻开报告第二部分，每台设备的维修记录、能耗数据、产出效率对比图像展开的画卷。“这台型号为XJ-300的铣床，您去年卖给我们时说能用十年。“我指着曲线图上急转直下的效率线，“但实际工况下，它的热衰减比实验室数据快23%——您库房里应该有同批次设备的维修率统计吧？“
秦老板的放大镜“当“地掉在报告上。
他俯身时手串蹭过纸页，这次没再提起利润，反而问：“这些数据，你熬了几个夜？“
“三个。“我把以旧换新的折价方案推过去，“但邹氏集团的设备采购清单，能熬三年。“
他盯着我胸前的工牌看了半分钟，突然笑出了声：“行，就按你说的签。
不过...“他抽出钢笔时顿了顿，“邹家那小子要问，你得说是我看你数据漂亮才松口的。“
下班时车间的灯陆续熄灭，我抱着签好的合同往电梯走，看见丁师傅的身影在楼梯间转角一闪。“丁师傅？“我喊了一声，他却加快脚步往外走。
转角处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老丁，你们部门现在风头正劲...“
是冯经理的声音。
我攥紧合同，电梯“叮“的一声开了。
玻璃门映出我发红的耳尖——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风浪，掀翻我们刚筑起的船。
我捏着合同站在电梯口，玻璃门里的倒影把冯经理的声音放大了几分。
他的皮鞋跟敲着瓷砖，像敲在我神经上：“老丁，你们部门现在风头正劲，但树大招风。“我看见丁师傅的背影僵了僵，半边肩膀缩起来——那是他当年被前领导当众批评时的姿势。
“范晓萱刚来半年就压过咱们几个老经理一头，上头盯着她的业绩，可底下人呢？“冯经理的声音突然放软，带了点推心置腹的热乎气，“设备换了，培训跟上了？
万一新设备水土不服，客户投诉像雪片似的飞，第一个挨板子的是谁？“
丁师傅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保温杯盖子“咔嗒“一声——和晨会上他压住情绪时一模一样。
冯经理又说：“我保你一个安稳位置，技术岗转督导岗，不用再蹲机器旁吃机油。“
电梯“叮“的一声关了，我攥着合同冲进楼梯间，却只看见冯经理的藏青色西装下摆闪过转角。
丁师傅的工牌绳晃在我眼前，他转身时裤脚还沾着上午修机器的铁屑：“范总...我就是出来抽根烟。“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手抖得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窜出火苗。
我盯着他发红的眼尾，想起晨会上他说“经不起折腾“时的哽咽。“丁师傅，“我放轻声音，“今晚加完班，我请您吃楼下那家饺子馆，您最爱的茴香馅。“他夹烟的手指顿了顿，火星子烫到指腹，猛地甩了甩手：“再说吧。“
他走得很快，工装裤口袋里的扳手撞着钥匙串，叮叮当当的响声里，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冯经理这把火，烧的是我刚捂热乎的团队。
下班铃响时，肖技术员抱着笔记本冲进我办公室，镜片上还沾着车间的油星子：“范总，我刚和丁师傅聊了。“他把电脑往桌上一放，屏幕亮起的蓝光映着他发红的耳尖，“老冯说新设备到位前产能会断档，丁师傅担心带不动新人。“
我往前倾了倾身子：“你有办法？“
“我和小陆他们捣鼓了套临时系统。“他快速敲着键盘，模拟界面跳出来时，我看见老铣床的操作面板被3D建模覆盖，“用AI实时标注故障点，新人照着提示拧螺丝，能把维修时间从半小时缩到五分钟。“他喉结动了动，“丁师傅说...他可以试试带新人用这个练手。“
我盯着屏幕里跳动的数据流，突然想起邹逸便签上的“温度“。
肖技术员的指节因为常年摸扳手有些变形，此刻正紧张地抠着鼠标垫边缘：“我知道您在和秦老板谈以旧换新，但过渡期要是出岔子...“
“成立专项小组，你牵头。“我抓起马克笔在白板上画了个圈，“今晚就把需求清单给我，明天让程人事协调会议室。“肖技术员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车间里刚通电的指示灯：“我这就去叫小陆！“他转身时撞翻了我的马克笔筒，蓝色笔滚到桌角，我弯腰捡时，看见他电脑屏幕下方压着张便签——“相信范总“，是他的字迹。
仓库的灰尘在夕阳里跳舞，我蹲在旧铣床前核对清单，金属铭牌上的漆被磨得斑驳。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白助理的号码跳出来时，我甚至听见她那边的风声——像是站在顶楼露台。
“邹总让我告诉你，“她的语气比上次软了些，尾音却还带着傲气，“他暂时回不来。“停顿了两秒，又补了句，“东南亚那个项目出了点状况。“
我摸着铣床生锈的齿轮，指尖沾了层黑灰：“知道了。“
“他还说...“白助理的声音突然低下去，“让你自己小心。
冯经理上周找过邹氏董事会的人，说你激进改革影响集团子公司稳定。“
我站起身，灰尘顺着裤管簌簌往下掉。
仓库的窗户透进最后一缕光，照在墙上“安全第一“的标语上。“没关系，“我对着手机笑了笑，声音里的坚定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会把这里守住。“
离开仓库时，天色已经全黑。
路过车间更衣室，透过玻璃门看见丁师傅的工装挂在最里面的钩子上，他的保温杯搁在柜顶，杯身还凝着水珠——他应该还没走。
我正要敲门，听见里面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凑近些，看见丁师傅蹲在地上，正往纸箱里塞工服。
他的退休纪念章从口袋里滑出来，掉在水泥地上，“当啷“一声。
我退到转角处，听见他小声嘀咕：“老伴儿的手术费...督导岗工资高两千...“
夜风掀起我的外套下摆，我攥紧手机，邹逸的便签还在口袋里，边角被揉得发皱。
明天晨会的PPT还在电脑里，肖技术员的临时系统方案占了首页。
但此刻，我盯着更衣室透出的光，突然想起丁师傅晨会上发红的眼尾——那不是抵触，是害怕。
而害怕的人，最容易被推一把。
今晚的月亮被云遮住了，我往办公楼走时，听见身后传来纸箱胶带撕裂的声音。
（第二天晨会，丁师傅的座位空着。
程人事递来的签到表上，“丁建国“三个字被红笔圈着，旁边贴着张便签：“辞职信在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