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结束后已是黄昏,天边的太阳浸在湛蓝的水中,因褪色流出温暖的姜黄色。
微风拂过,吹动白蕾丝纱帘。虞珠璠在落地窗前观赏景色,直到夜色漆黑,灯光沸腾。
在车水马龙、霓虹交错的都市中,盼着领略璀璨星空的震撼,无疑是奢望。污物肆意弥漫,人造灯光夺目而杂乱,它们交织成一张光怪陆离的网,粗暴地篡改了夜空原本的模样,炮制出一条只属于自己的“伪银河”。
好在她生性喜静,且经济上足以支撑她无需为通勤时间发愁,挑选了一处静谧的住所。最大程度地将纷扰喧嚣阻挡在外,让生活得以避开吵闹的侵蚀,维持着难得的安宁。
在她还是学生的时候,现在她所在的地方是她魂牵梦绕的世外桃源。虞珠璠天真地看着互联网上展现的风土人情,打心底认为这里是一个永恒快乐的世界,没有焦虑,没有抑郁。所有人都开朗大方,热情好客。
所以她拼了命地努力学习,而命运也十分认可她的努力。她顺利地考取这里的名校,在自己家乡也为家人收获了名誉,在那段时间她可以说是幸福无比的。她的朋友祝福她,她的家人更以她为荣。接着,虞珠璠又与无数个与她怀揣梦想的学生一样,走进了理想学府。
进了大学她也不敢懈怠,勤勤恳恳、本本分分,朝九晚五、一丝不苟。
然后虞珠璠顺利地谋得学位,也成为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
她,貌美,学识渊博,刻苦认真。“优秀”,她都听厌了。
她总是听到别人说羡慕她。
拥有别人想要的生活,这样的她,应该很快乐吧?
我快乐吗?
这个问题,虞珠璠之前一直忙碌没有时间思考。
直到她坐在医院走廊冰冷的不锈钢椅子上,等待着家人的死亡通知书。
太突然了,突然到她的悲伤还没有来得及发酵到察觉,眼泪就滴到纸上。
三个人的骨灰,从上至下依次是:妈妈、爸爸、哥哥。
骨灰盒摸起来像家里的实木沙发,是夏天里她最喜欢待的地方,凉凉的,如今只觉得寒气逼人。
他们各自不算太重,因为累加起来,所以虞珠璠搬得有些吃力。
肇事者跪在她的脚边乞求原谅。他是个苦命人,风华正茂的而立之年,苍老地看起来像40多岁。他低价租了一个算是漂亮崭新的房子。一家人以为可以过上一段好日子,却不小心租上串串房。上小学的孩子得了急性白血病。他为了凑医药费没日没夜地跑长途,于是疲劳驾驶,梦里迷迷糊糊回到家,一家子在桌子上吃饭。他还没来得及拿碗筷就听见窗外有人鸣笛,以为是货车挡道,还没睁眼就听见“嘭”的一声,抬头已经撞上了。
她原谅了他。
说实话,虞珠璠的性格却远没有外表这般招人喜欢。长久以来,她被众人捧在掌心,宠溺过度,久而久之,性格愈发走向极端。但在旁人眼中,这些不过不值一提的小毛病,轻轻松松就被她那明艳照人的外貌和聪慧机灵的气质遮掩过去。可唯有那些与她朝夕相伴、对她了如指掌的人,才会惊觉,她周身散发着的耀眼光辉,并非全然来自璀璨红宝石,或许是藏在暗处的毒蛇,闪烁着冰冷、窥视着你的目光。
那一次,她心里却泛不起仇恨的酸,圣母一样地原谅跪地不起的人。她想,要是爸爸妈妈和哥哥也在这,他们应该也会原谅他吧。
她做梦似的安排后事。她的亲戚们感情单薄,但好在品行不错,没有人跟她这位孤女争财产,都在葬礼上说,今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们,然后各奔东西,杳无音信。
她披星戴月回到小巢,在同样的夜月里,她回想:自己快乐吗?
为什么得到自己儿时想要的东西,心里却空空如也呢。
虞珠璠想不明白。直到不久后的午后,她疲惫地睡倒在沙发上,没有人为她盖上被子,冷风将她吹醒。
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微风吹起纱帘,纱帘同风翩翩起舞。
她才恍然大悟,为何自己在世外桃源却总是开心不起来。
她的家人就是她的快乐。
她的家人死了,于是快乐也自然而然死了。
可惜她太迟钝了。迟钝到失去才发觉。这是上帝给予她迟钝的惩罚。
虞珠璠思索着,凉风又从窗户吹来。
这里的天空偶尔也会安慰地为她冒出一两颗明星,算是孤寂夜生活里,一份,她值得期待的礼物。
今夜可不一样。除了星星,她还在等一个消息。以往常经验,她算出还有十分钟。
素白细螺旋纹的圆形表盘上,黄铜色的时针、分针、秒针各司其职,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不出意外,息屏的手机亮起--一个陌生号码,只是有些心急,早了3分45秒。
可不能立刻接,要再等她的电话铃声响3秒,不多不少,让自己等等,也让对方等等。
邹:“喂?”
虞:“喂。”
真奇怪,她好像听见对方喉结滚动的声音,是渴了吗?
邹:“是虞女士吗?”--听起来尾音有点窃喜。
虞:“嗯。”
“我是今天和您一起参加活动的邹砺,您还送了我一个小象,粉色的,您记得吗?我已经把它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邹砺停顿两秒。“其实从活动开始我就想,或许能请您去云汀路的玻璃花房坐坐?他们新到的危地马拉瑰夏(Geisha),说是带着雪松香气的……”
“严格来说是蔷薇粉。它能得到邹总的喜欢,是它的荣幸。”虞珠璠指尖轻叩玻璃,轻笑道:“医生总说我该戒了咖啡因呢。”
她撩开纱帘,让清风灌进客厅。“不过……倒是听说花房顶层的天文望远镜,能看到真正的玫瑰星云。”尾音渐低如叹息。
“您是生什么病了吗?”
她勾起嘴角,端起冰水,无声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失眠罢了。”
“失眠……听说云汀花房有款月光白茶,烘焙时混了洋甘菊,有益睡眠。也听说花房新进了大吉岭春摘,白麝香尾韵很配虞小姐的珍珠耳钉。”
“那邹总该先准备好遮光布——毕竟真正的星光,从来见不得人造灯火。“
“所以,您是同意了。”他的声音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向来是荣幸之至。这周末的下午三时怎么样?我在那间花房等你。”
“还是我去接您吧!”
“那好吧,御景庄园第八栋。手机与微信同号,你可以加我微信,这样就不用打电话那么麻烦了。时间不早了,我要睡觉了。不见不散哦。”
邹砺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虞珠璠提前故意挂了电话。
至于那个微信好友申请,自然是她早上醒来该干的事情。
被这么匆忙地挂了电话,也算是邹砺提前预料到的。事实虽如此,他还浸泡在爱情的余韵当中,突然失去,不由得让他有些失落。不过停顿片刻,他的脸上又浮现出约会计划成功的愉悦。邹砺看着眼前的一张张文件。其中不乏有虞珠璠的照片,只是角度不难让人感到有偷窥的嫌疑。
不过是又如何呢。
他拿起一张纸,白底黑字,上面用红色醒目地圈出:“亲人车祸离世”、“心理咨询”、“失眠”、“厌恶玫瑰”等字眼。
看来消息似乎准确。只不过那个叫“林海清”的心理咨询师太负责、太正直了,时刻遵守着“保护咨询者隐私”的规则。钱也不管用,半点他爹的都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