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柯世安也只是微微扬眉,露出个恰到好处的困惑表情,仿佛不解姑妈为何旧事重提。
柯玛丽见他油盐不进,熟练地转了话题:“听说今晚的宴会上,就要宣布世平定亲的消息了?”她紧盯着侄子的脸。
柯世安神色如常,仿佛早已知道。
“嗯,听说了。”
“知道对方是前清遗老赵家的千金吗?”
“知道。”
“那你父亲这会儿,怕是嘴都咧到耳朵根了吧?”柯玛丽语带讥讽地望向所剩无几的台阶尽头,那里通向灯火通明的宴会厅。
柯杰夫内定次子柯世平为继承人,这在柯家连看门狗都知道。
一心追求身份地位的他,自然偏爱有“贵族”出身的续弦所生的儿子。
如今儿子攀上前清贵胄的后裔,柯杰夫的得意可想而知。
“你也该抓紧,找个能给你添翼的新娘了。”
柯玛丽语重心长,拍了拍侄子的手臂,“这事儿不难,愿意攀附你的姑娘能从北平排到天津卫,挑个最合适的便是。门第、嫁妆、人脉,样样都要算清楚。”
“是,侄儿记下了。”柯世安恭敬地应道。
“这话听着可没几分真心。”
柯玛丽轻叹一声,挽着侄子的手紧了紧,“姑妈有言在先,那个摄政王府的玉格格,你千万碰不得。沾上她,就是惹火烧身。那一家子,水太深。”
她脸上是少有的郑重。
虽是严肃告诫,柯世安却像听了个无聊笑话,只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这可不是杞人忧天!”柯玛丽有些急了,“就算你对格格无意,摄政王的心思可难说。
满京城都知道,当年跟着摄政王巡视北洋水师学堂的玉格格,对你这位‘优等毕业生’一见倾心。
本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谁知这位格格竟一直念念不忘……”她忧心忡忡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摄政王看着他亲姐姐被糊涂情爱毁了前程,身败名裂。”
柯玛丽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若他觉得自己的女儿可能重蹈和惠格格的覆辙,那可就没什么理智可言了。
当年和惠的事,闹得多难看,你是不知道……”
和惠格格。
这个名字从姑妈口中吐出,瞬间勾起了柯世安的记忆。
对了,那晚赌桌上的“破落户贝勒”,也提过这个名字,自称是和惠格格的额驸。
在即将与蒙古王公订婚前夕,与情人私奔夜逃的格格故事,成了小报和戏班子最爱的题材。
这个名字,也成了像“破落户贝勒”那种冒牌货最喜欢攀附的金字招牌。
“世安?”柯玛丽突然停步,低声唤他,发现他眼神有些飘忽。
柯世安回过神,脸上那份从容甚至带上了一丝傲慢,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姑妈放心,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给出一个信心十足的回答。
婚姻于他,不过是一桩绝佳的买卖。
他从未忘记父亲用两段婚姻各取所需的“成功”范例。
既然迟早要把自己“卖”掉,他自然要追求利润最大化。
为此,他不介意精打细算。
至于那位天真的格格,早已从他精密计算的“账簿”上划去。
柯玛丽见他神情笃定,满意地笑了笑,继续前行。
穿过长长的、挂着西洋油画的回廊,很快便到了宴会厅门前。
里面已是宾客云集,夸张的笑声混着留声机里甜腻的西洋乐声阵阵传来。
柯世安在踏入雕花厅门的前一刻,脸上已瞬间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光滑如面具的微笑。
今晚要宣布世平定亲?最好装作毫不知情——为了他父亲最珍视的“柯氏门楣”的尊严,也为了他自己下一步的棋局。
“姐,要不……咱找块板子把那门钉死算了?”
林晚宁盯着父亲卧室紧闭的房门,突然冒出一句,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林晚晴停下手里的活计,绣花针悬在半空,慢慢抬起头,看向弟弟。
她膝上半成品的绣作精美绝伦,细密的针脚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与这间家徒四壁、墙壁斑驳的出租屋格格不入。
“钉死了,然后呢?”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然后……省心!”林晚宁梗着脖子,眼圈发红,拳头攥得紧紧的,“说真的,我才不在乎把他关死在里头!我巴不得!”少年人的愤怒像要冲破屋顶。
“宁儿。”林晚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
她放下绣绷,走到弟弟身边。
刚拍了拍他的肩膀,林晚宁便像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委屈和愤怒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喝酒、欠赌债,我都忍了!习惯了!可我不能忍他那样对你!他……他怎么能……”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说不下去。
林晚晴轻轻叹了口气。
她本想瞒住那晚在赌场的事,可父亲自己先露了馅。
原以为他消停了几天,谁知没过几天又醉醺醺回来,满嘴胡话。
忍无可忍的林晚晴发了火,父亲竟在林晚宁面前,将那噩梦般的夜晚当作“谈资”炫耀,夹杂着自卑的狡辩和借口,说什么“最后不也没事吗?”“那位军爷是体面人……”。
“可……可最后不也没事吗?”林晚宁抽噎着,抬起泪眼看向姐姐,似乎想寻求一点安慰。
林晚晴沉默。
能“没事”,全靠那个下流赌局赢家的一时兴起。
那军官信守了“露脸即放人”的冰冷承诺。
而父亲所做的,除了不负责任的眼泪和事后的推诿,别无其他。
这“没事”的背后,是深深的屈辱和挥之不去的恐惧。
“姐,”林晚宁哭了好一阵,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抬起泪痕交错的脸,带着一丝天真的希冀,
“我们……我们去求求摄政王吧?在他再干出混账事之前,求他救救你?他……他也许会答应的?好歹你是他亲外甥女……”
“绝对不行!”林晚晴断然否决,双手猛地捧住弟弟的脸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眼中流露出近乎恐惧的焦急,“听着,宁儿,绝对、绝对不行!一个字都不能提!想都别想!”
她的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