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夏天通常明亮得晃眼,可这几日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被水反复洇湿的旧布,沉沉地压在头顶。空气黏腻湿重,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滞涩的铁锈味。序淮站在射击训练场冷硬的塑胶地面上,汗水沿着他剃得极短的鬓角滑下来,渗进迷彩训练服的领口,留下深色的痕迹。他目光专注地扫过前方一排静止的人形靶,又缓缓移向旁边空了大半的学员位置。阿强家的孩子没来,连同其他几个熟悉的身影也消失了——退课的消息,昨天林逸在咖啡馆里欲言又止地提过一嘴。
“稳住呼吸,控制心跳,”序淮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平稳,“靶心不会动,动的是你们的心。”他指点着仅剩的几个学员调整姿势,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入口处。门外,铅灰色的天幕下,雨丝开始细细地飘落,无声地织起一张潮湿的网。他心头也像是压着一块浸透了雨水的布,沉甸甸的,透不过气。好几天了,好禾看他的眼神,像隔着一层冰冷的毛玻璃。
推开家门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饭菜冷却后特有的、带着油腥气的沉闷味道。餐桌上,他出门前热好扣在盘子里的饭菜,纹丝未动。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光线昏黄的落地灯,好禾蜷在沙发深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了她半边脸颊,显得有些苍白。听见门响,她抬起头,目光与他短暂相接,那里面没有往日的暖意,只有一层薄冰似的疏离和审视。序淮的心,仿佛被那目光里的寒气刺了一下。
“吃过了?”他脱下沾了泥水的作训靴,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
好禾的视线重新落回屏幕,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屏幕的光在她眼底跳跃,声音没什么起伏:“不饿。”
序淮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地走到桌边,拿起那盘冷掉的菜,走向厨房。水流冲刷盘子的哗哗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他洗得很慢,试图用这单调重复的动作压下心底翻涌的烦躁和无处着力的憋闷。水流声里,隐约传来好禾手指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厨房的灯光白得有些刺眼。序淮背对着客厅,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哗的水流冲刷着他手里那只沾了油渍的盘子。冰凉的瓷盘边缘硌着掌心,水流声盖过了客厅里微弱的键盘敲击声,却盖不住心底那团越烧越旺的郁火。谣言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生活,勒得他呼吸不畅。训练场的冷清,好禾眼底的冰,还有此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猛地关掉水龙头,湿漉漉的手在迷彩裤上用力擦了两下,转身大步走回客厅。
“你到底在别扭什么?”他停在沙发前,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弓弦,带着一种强压的锐利,“就为那些不知道从哪个阴沟里爬出来的屁话?”
好禾敲击键盘的手指骤然停住,悬在半空。她抬起头,屏幕幽蓝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那双曾经盛满温柔星光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了尘的玻璃珠,映着他紧绷的身影。她没有立刻回答,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片刻,才用一种刻意维持平静、却掩不住细微颤抖的声音反问:“那你告诉我,那些‘屁话’,哪一句是假的?”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像要穿透他的皮囊,直抵他竭力隐藏的过往深处,“关于你离开部队的真正原因?关于……你手上可能沾过的东西?”
“真正原因?”序淮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被他强行压回喉咙,变成一种低沉的咆哮,像困兽的嘶鸣。他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刀锋,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我说过一百遍!是伤!是身体撑不住了!不是那些狗屁倒灶的烂事!”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躯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蜷在沙发里的好禾完全笼罩。那股战场硝烟里淬炼出的无形压力,瞬间弥漫开来。好禾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脊背抵住了冰凉的沙发靠背,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盖在腿上的薄毯。她仰着脸看他,眼神里那层冰裂开了缝隙,流露出混杂着惊疑、受伤和不肯退让的倔强。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雨滴敲打玻璃的单调轻响,一下,又一下,敲在彼此摇摇欲坠的信任上。
“好禾,”序淮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疲惫和沙哑,他试图抓住最后一丝理智,“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一点都……”
他的话被一阵突兀而急促的门铃声硬生生切断。那尖锐的“叮咚——叮咚——”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破了屋子里剑拔弩张的凝滞空气。两人俱是一震,目光同时投向玄关的方向。序淮眉头紧锁,眼底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好禾则像是被这铃声从某种僵持的状态里惊醒,她飞快地垂下眼睫,避开了序淮的视线,手指神经质地绞着毯子的边缘。
序淮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转身大步走向门口。他猛地拉开门,门外的冷风和湿气瞬间涌入。站在门廊灯晕黄光线下的,是浑身湿透的小雅。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绺不断往下淌,划过苍白的脸颊,身上的薄外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微微发抖的轮廓。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被雨淋得半湿的牛皮纸文件袋,像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又像是抱着一个滚烫的烙铁。看到序淮阴沉的脸,小雅明显瑟缩了一下,嘴唇翕动,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序……序淮哥……”小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目光急切地越过序淮高大的肩膀,投向客厅里的好禾,“好禾在吗?我……我有东西给她……很重要……”
序淮堵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像一堵沉默的山墙,隔绝了屋外的风雨,也隔绝了小雅投向好禾的求救目光。他脸色沉得能滴出水,下颌线条绷得死紧,周身那股战场上带回来的、尚未完全平息的戾气,让门口狭窄空间的气压都低了好几度。湿冷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小雅打了个寒噤,怀里的文件袋抱得更紧了。
“她没空。”序淮的声音又冷又硬,像一块砸在地上的石头,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他作势就要关门。
“序淮!”好禾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走到序淮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侧影。她看着门外狼狈不堪的小雅,眉头紧紧蹙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让她进来。”
序淮的脊背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握着门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门外的风雨声和门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对峙着。几秒钟的凝固后,他猛地侧身让开,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力道,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雅几乎是跌撞着进来的,带进一股冰冷的湿气。她顾不上自己还在滴水的头发和衣服,急切地把怀里那个被雨水浸得边缘发软、颜色深沉的牛皮纸文件袋塞向好禾。“好禾……这个……你看看这个!”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内疚,“我……我被他骗了!他说的那些……关于序淮哥的……全是假的!都是他编出来骗我的!我……我偷偷从他电脑里弄出来的……里面有他造谣的证据,还有……还有他以前骗人的记录……”她语无伦次,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痉挛似的抓着好禾的手臂,力气大得让好禾感到疼痛。
好禾被小雅撞得微微后退半步,下意识地接住了那个沉甸甸、湿漉漉的文件袋。冰冷的触感和纸张被水泡过后特有的软塌感透过袋子传到指尖。她低头看着袋子,又猛地抬眼看向小雅那张被雨水和泪水糊得狼狈不堪的脸,最后,视线越过小雅颤抖的肩膀,落在几步外沉默伫立的序淮身上。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隐在玄关与客厅交界处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嘴唇,透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冷冷地旁观着这场因他而起的混乱。这种刻意的疏离和沉默,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好禾混乱的心底,比任何激烈的质问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和难堪。
她握紧了手里湿冷的文件袋,指节发白。证据?真相?此刻都抵不过序淮那置身事外的沉默带来的冲击。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孤立的寒意攫住了她。
“出去。”好禾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片刮过玻璃,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冷硬。她的目光没有看小雅,也没有看序淮,只是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片被雨水洇湿的地板砖,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
小雅像是没听清,或者是不敢相信,挂着泪痕的脸一片茫然:“好禾……我……”
“我说出去!”好禾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破了音。她眼圈瞬间红了,里面翻涌着被背叛的痛楚、被欺骗的愤怒,以及此刻被这混乱局面彻底压垮的崩溃。她指向敞开的、依旧灌入风雨的门口,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风中一片脆弱的叶子,“带着你的东西!你们……都出去!马上!”
最后几个字,她是冲着那片阴影里的身影嘶喊出来的。
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单调地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空白。小雅被好禾突如其来的爆发彻底吓住了,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差点被自己滴落的水渍滑倒。
那片阴影动了。序淮从玄关的暗处走了出来,灯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上面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漠然的了然。他深深地看了好禾一眼。那一眼,极其复杂,像穿透了此刻的歇斯底里,看到了更深处某种无法挽回的裂痕。那眼神很沉,很重,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倦怠和疏离。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再看小雅,也没有再看那个湿漉漉的文件袋。他沉默地转身,走向门口。脚步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留下清晰的水印。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地投入门外那片灰蒙蒙的雨幕之中,没有丝毫停顿,很快被密集的雨帘吞没,消失不见。门,在他身后敞开着,像一个冰冷的、空洞的伤口,对着屋内。
小雅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巨大的恐惧和悔恨攫住了她,她抱着头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好禾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里那个湿透的、沉重的文件袋“啪嗒”一声掉落在同样湿漉漉的地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一点点滑下去,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门外的冷风卷着雨丝,肆无忌惮地灌进来,扑打在她脸上,冰凉刺骨。她看着敞开的大门,看着门外混沌的雨幕,那里早已没有了序淮的身影,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灰暗和寒冷。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滚落,混着脸上冰凉的雨水,烫得她脸颊生疼。她蜷缩在门边这片冰冷和湿漉里,像一只被暴风雨撕碎了巢穴的鸟,失去了所有庇护和方向。
冷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持续不断地从敞开的家门灌进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好禾裸露的皮肤上。地砖的寒气透过薄薄的居家服,迅速渗透进骨头缝里。她蜷缩在墙角,脸颊贴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小雅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像背景里哀伤的配乐。好禾的目光越过小雅颤抖的肩膀,落在门槛内那片不断被雨水打湿、颜色越来越深的地面上。那里,静静地躺着那个湿透的牛皮纸文件袋,像一个被遗弃的秘密,边缘的纸张被水泡得微微卷翘、发皱。袋子表面,一个深色的水印正缓慢地、无声地扩散开来。
证据?真相?
这两个词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沉浮,却激不起任何波澜。她想起序淮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彻底的了然。那眼神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似乎打开了一个她一直不敢正视的盒子。她一直揪住那些流言蜚语,执着于他是否隐瞒,是否欺骗,是否不够“清白”……可在他沉静如深海的目光里,她看到的却是自己摇摇欲坠的信任,是自己在他需要支撑时竖起的那堵冰冷的墙。那堵墙,原来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一阵更猛烈的穿堂风呼啸而过,吹得敞开的门板“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回响,震得人心头发颤。小雅吓得哭声一窒,惊恐地抬头。好禾却仿佛被这声音惊醒了。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久坐和寒冷而麻木僵硬。她看也没看地上的文件袋,也没看哭泣的小雅,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洞开的、灌满风雨的大门。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渍上。
她伸出同样冰冷的手,握住了冰凉潮湿的门把手。金属的寒意瞬间刺入掌心。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扇沉重的、象征着混乱和冰冷的大门,一点点、艰难地拉拢、合上。
“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清脆而决绝,隔绝了门外的凄风苦雨,也隔绝了那个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小雅压抑的抽噎和窗外沉闷的雨声。光线暗了许多,只有那盏落地灯投下昏黄的一小圈光晕,照着门边那一小滩不断扩大的水迹,和那个静静躺着的、湿透的牛皮纸袋。好禾背靠着紧闭的、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身体深处涌上来的疲惫和寒意,比门外那场雨更加汹涌,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冰冷的布料贴在滚烫的皮肤上,肩膀无声地、剧烈地抽动起来。
门关上了,世界被隔绝在外。可门内,只有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流,无声地蔓延,冻结了空气,也冻结了所有尚未说出口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