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淮踏着暮色推开家门,那熟悉的、混合着饭菜香气与安安奶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洗刷了他从射击训练场带回来的沉重。客厅里暖黄的灯光下,好禾正伏在餐桌上,指尖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飞舞,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如同密集的鼓点。她眉头微蹙,显然正与某个情节或某个角色激烈搏斗着。两岁多的安安则像只忙碌的小蜜蜂,绕着桌腿,推着他心爱的、会“哞哞”叫的蓝色塑料小牛,在地板上留下一串串无形的轨迹,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哼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歌谣。
“我回来了。”序淮的声音不高,带着归巢的暖意。
好禾猛地抬头,眼中那被文字缠绕的紧绷瞬间融化,漾开一片温软笑意。“回来啦?”她刚想起身,安安已经丢下小牛,炮弹般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序淮的腿,仰起红扑扑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牛牛跑!”序淮弯腰,轻而易举地将儿子捞起,让他骑在自己强健的臂弯上。安安兴奋地咯咯直笑,小手胡乱拍打着他宽厚的肩膀。
“今天怎么样?”好禾倒了杯温水递过来,目光在他眉宇间细细搜寻。
序淮接过水杯,就着杯沿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了一下。“还好。”他习惯性地吐出这两个字,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那张他退役前最后一次大型比赛获得铜牌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意气风发,眼神锐利如鹰。然而今天在训练场,那种久违的、如同陷入泥沼般的阻滞感再次缠上了他。手指的细微颤抖,瞄准镜里靶心轻微的晃动,都让他心烦意乱。他甩甩头,试图把那份挫败感驱散,将臂弯里沉甸甸的小家伙往上托了托,用下巴蹭了蹭安安柔软的头发,“安安今天在家乖不乖?”
“乖得很,”好禾笑着,伸手轻轻捏了捏安安的小鼻子,“就是下午觉睡得有点短,这会儿精神头足得像个小马达。”她瞥了一眼自己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版社那边又在催新书稿的进度了,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焦灼从她眼底滑过。她走到序淮身边,很自然地抬手,温热的指尖按上他微蹙的眉心,力道轻柔地揉开那道浅浅的刻痕。“这里,别总是皱着。像个小老头。”她的声音里带着嗔怪,也带着心疼。
序淮闭上眼,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暖意和温柔,那份训练场带来的滞涩感似乎真的被揉散了一些。他低低“嗯”了一声,侧过头,在她光洁的额角印下一个无声的、带着水汽的轻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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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静谧被一阵异常急促、带着哨音的呼吸声猛然撕裂。序淮几乎是瞬间就从浅眠中惊醒,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身边安安的呼吸声又急又浅,像拉着一架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而令人揪心的呻吟。他立刻翻身坐起,动作快而轻,伸手探向安安的额头——掌心下传来的温度滚烫得吓人!像一块烙铁。
“好禾!”他的声音低沉而紧绷,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地震荡开。
“怎么了?”好禾几乎是同时惊醒,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但看到序淮凝重的神色和他贴在安安额上的手,瞬间清醒过来。她扑到床边,指尖也触碰到那惊人的热度。“安安!”她的声音一下子变了调,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慌,“怎么这么烫?!”
“去医院!”序淮斩钉截铁,掀开被子。他像一台进入最高战备状态的精密机器,每一个动作都迅疾而精准:快速套上长裤和外套,一手打开手机电筒照亮,一手稳稳地将滚烫、呼吸急促的小身体用薄毯裹紧抱起。安安被移动的不适感刺激,发出小猫似的呜咽,小脸烧得通红,眼睛紧紧闭着。
好禾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手忙脚乱地找外套、拿钱包,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孩子滚烫的额头和急促的呼吸声在疯狂回响。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心脏,越收越紧。她甚至没看清脚下的路,差点绊倒在客厅的地毯上。序淮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在门厅处准确地捞起车钥匙塞进她冰冷的手心,沉声命令:“开门,我去车库开车,你抱好安安。”他的声音像定海神针,在好禾慌乱的心湖中砸下一块磐石。
深夜的小镇街道空旷得仿佛只剩下他们。车灯劈开浓重的黑暗,引擎声在寂静中格外轰鸣。副驾驶上,好禾紧紧抱着怀里火炭般的小身体,安安每一次痛苦的、带着哨音的喘息都像针扎在她心上。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包裹安安的薄毯上,晕开深色的印记。她语无伦次,自责像潮水般涌来:“都怪我…肯定是我昨天带他出去吹风了…或者…或者是我没及时给他添衣服…我…”
“不是你的错。”序淮打断她,目光紧紧锁定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道路,下颌线绷得像钢铁。他一手稳稳掌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覆盖在好禾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背上,那掌心干燥、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别怕,有我在。”他指腹在她手背上用力按了按,那沉甸甸的五个字,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瞬间压下了好禾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呛人。序淮抱着孩子冲在最前面,简明扼要地向值夜班的医生描述病情。好禾紧随其后,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紧紧追随着医生检查安安的动作,嘴唇微微颤抖着。医生熟练地检查、听诊,眉头微微蹙起。当护士拿着压舌板和手电筒靠近安安时,小家伙因为恐惧和不适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身体在序淮怀里猛烈挣扎,那哭声像钝刀子割在好禾心口。
“按住他,别让他动!”医生冷静地吩咐。
序淮的双臂如同最坚固的堡垒,稳稳地圈住怀里挣扎哭喊的小身体,让他无法挣脱。他低下头,脸颊紧贴着安安滚烫汗湿的小脸,低沉浑厚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穿透那尖锐的哭喊:“安安不怕,爸爸在。安安是勇敢的小战士,很快就好了……”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安安的挣扎竟真的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委屈的抽噎,小脸埋在序淮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领。好禾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看着序淮宽阔后背透出的坚毅和那低沉的安抚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酸胀得厉害。她伸出手,轻轻搭在序淮紧绷的臂膀上,指尖感受到他肌肉下蕴藏的强大力量和那份沉默的守护。那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非孤立无援地面对这深夜里汹涌而来的恐惧。这个男人,用他的臂膀和胸膛,为他们母子筑起了最坚实的堤坝。
“急性喉炎,有点严重,伴随高烧。”医生摘下听诊器,下了判断,“需要马上做雾化吸入,降温,留观。”他迅速开好单子递给序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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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战时指挥部,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儿童退烧药水的混合气味。安安如同被风暴侵袭过的小树苗,蔫蔫地蜷缩在沙发上或床上,往日里精力无限的小马达彻底熄了火,只剩下恹恹的神情和低低的咳嗽。他的病像一块沉重的磁石,将家里所有的节奏都吸附、打乱。
序淮的训练时间被彻底切割成了碎片。他依旧会在固定的时间走向训练场,但每一次练习都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压力。靶纸上的弹着点失去了往日的密集和精准,显得有些散乱。有时他会突然停下动作,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目光投向窗外小镇的方向,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家里那个小小的人儿。烦躁和心不在焉如同看不见的蛛网缠绕着他,训练馆空旷的回音里,似乎总夹杂着安安细微的咳嗽声。
好禾的书桌更是彻底沦陷。截稿日期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催促的邮件和消息不断闪烁在屏幕角落,发出无声的尖叫。她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手指悬在键盘上,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的脸。可那些精心构思的情节、鲜活的人物,此刻都变成了模糊扭曲的影子,抓不住,也理不清。灵感枯竭得像暴晒后的河床,只剩下龟裂的痕迹。耳边,安安偶尔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或是序淮在厨房里刻意放轻的、清洗奶瓶的细微水声,都能轻易地把她从虚构的世界里猛地拽回现实。焦灼感啃噬着她,好几次,她烦躁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对着空白的文档发出无声的叹息。
然而,在这混乱与焦灼之中,一种无声的默契和支撑悄然流淌。
序淮会在训练间隙匆匆赶回,带回安安喜欢的水果软糖,哪怕小家伙此刻胃口全无。他会默不作声地接手一切繁琐的家务:清洗安安吐脏的衣服,收拾散落一地的玩具,笨拙而耐心地按照医嘱给安安喂下那些味道古怪的药水。当安安因为喉痛烦躁哭闹时,序淮会把他抱起来,在客厅里慢慢地踱步,厚实的大手一下下、极有节奏地拍抚着儿子瘦小的后背,低沉地哼唱起一首没有歌词、不成调的曲子,那声音像温厚的磐石,奇异地安抚着小小的病患。他会在深夜,当好禾还在电脑前苦苦挣扎时,无声地将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她的手边,然后轻轻带上书房的门,隔绝客厅里电视微弱的声响。
好禾则努力在写作的缝隙里喘息。她会趁着安安短暂睡熟的片刻,或是序淮接手看护的间隙,飞快地处理一些编辑的邮件,梳理后续的大纲。当序淮结束一天的训练,带着一身疲惫和隐约的挫败感回到家时,她会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深藏的倦意。她会暂时放下那些纠缠她的文字,走到他身边,双手搭上他因为长时间握枪而微微僵硬的肩膀,指腹用力,揉开那些紧绷的结块。她会轻声问他:“今天……靶场那边,还顺利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抚慰的力量。
“老样子。”序淮通常只是简短地回答,闭着眼,感受着肩头那恰到好处的揉捏力道,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别急,”好禾的声音很柔,像羽毛拂过,“慢慢来。我知道你行的。”她顿了顿,指尖的动作未停,“就像当年,你教我稳住呼吸,盯紧目标,排除杂念……你自己也一定做得到。”
序淮没有立刻回应。过了一会儿,他反手,轻轻覆上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粗糙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柔荑。一个简单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那些在训练场上淤积的烦闷,似乎在她温热的掌心和信任的话语里,找到了出口,缓缓消散。她懂他此刻的瓶颈,正如他懂她此刻的焦虑。他们无需过多言语,彼此的心事都在对方眼中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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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安安的体温终于稳稳降回正常刻度,喉咙里的“风箱声”被清亮的笑声取代,小脸上也重新绽放出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时,序淮和好禾才真正感到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松弛了下来。一个难得的、没有催稿压力、也没有紧急训练安排的周末午后,序淮提议把阳台收拾出来,一家人晒晒太阳。好禾欣然同意。
序淮像个称职的工兵,麻利地把堆在阳台角落的杂物归置整齐,拖干净地面。好禾则抱来厚厚的软垫铺在两张老旧的藤编躺椅上,又搬来一张小矮几。安安像只重获自由的小鸟,光着小脚丫在光洁的地板上跑来跑去,把他心爱的塑料小恐龙和小卡车摆得到处都是。
阳光慷慨地倾泻下来,带着初秋特有的温煦,毫无保留地拥抱住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好禾舒服地蜷在躺椅里,微微眯起眼,感受着久违的、纯粹的暖意渗入四肢百骸,驱散连日来积压的疲惫。序淮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张躺椅上,长腿随意地伸展着,目光柔和地追随着在地板上“开火车”的安安。小家伙嘴里发出“呜呜”的汽笛声,玩得不亦乐乎。
“看安安现在玩得多欢,”好禾侧过头,看着序淮线条分明的侧脸,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坚毅的下颌,“前几天真是吓死人了。”她心有余悸地轻声说。
序淮的视线从儿子身上收回,落在好禾脸上。阳光在她眼底跳跃,映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光彩。他伸出手,越过两张躺椅之间小小的空隙,稳稳地握住了她放在扶手上的手。他的掌心依旧带着薄茧,温热而干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都会过去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阳光晒暖的石头,带着令人安心的质感,“只要我们在。”
好禾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回握了一下,指尖缠绕上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她转头望向阳台外。远处,小镇的屋顶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色泽,更远处,湖水像一块巨大的、流动的翡翠,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悠闲的白云。风从湖的方向吹来,带着水汽的清新,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也吹动了序淮额前几缕不驯的黑发。
“是啊,”她轻声应和,声音融在风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恬淡与满足,“只要我们在。”她想起海边那场差点被风浪掀翻的婚礼,想起湖边的误会与和解,想起无数个像今天这样平淡却充满韧性的日常。爱情从来不是永不褪色的油画,它是需要两人共同挥舞刀斧,在生活的原木上持续雕刻的塑像。每一次风雨剥蚀,每一道伤痕刻下,都是为了让那轮廓在时光中愈加深邃,愈发坚不可摧。那些甜蜜的誓言,最终都沉淀为这紧握的手,这并肩的身影,这共度风雨后相视一笑的默契。
安安玩累了,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像只小树袋熊一样往序淮腿上爬。序淮笑着,轻松地把儿子抱起,让他坐在自己坚实的膝盖上。小家伙依偎在父亲怀里,好奇地伸出小手,去够矮几上果盘里红艳艳的草莓。
好禾看着这一幕,阳光流淌在他们父子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她拿起一颗最大最红的草莓,细心地摘掉绿色的蒂,然后轻轻掰开一半,递到安安张开的小嘴边。另一半,她微微倾身,越过矮几,递向序淮的唇边。
序淮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住了那半颗草莓。甜蜜的汁液在唇齿间弥漫开,带着阳光的味道。他抬眼看她,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阳光,也盛满了她清晰的倒影。那目光沉静而悠远,越过眼前这温馨的瞬间,仿佛已笃定地望见了未来漫长岁月中,无数个这样阳光温煦、彼此依偎的午后。
无需言语。阳光静默流淌,包裹着依偎的三人,将这平凡阳台上的时光,熔铸成无声的永恒。风继续吹,带着小镇湖水的气息,带着草木生长的气息,也带着这个小小家庭里,那份历久弥新、足以抵御一切时光流转的爱意,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