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谷的第二十个春天,来得格外浩荡。药田的桃花开得泼泼洒洒,粉白的花瓣落进紫苏田,紫绿相间,像打翻了胭脂盒;山涧的冰融得彻底,溪水漫过青石板,带着新抽的草叶气息,一路叮咚着奔向谷外;观门口的老槐树也抽出了新枝,枝条上挂着个小小的木牌,是念安写的——“静心谷,家”。
寒牙坐在药田边的石凳上,眯着眼晒太阳。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像谷顶常年不化的积雪,左眼的血瞳彻底褪成了淡粉色,像块蒙了尘的玉,只有在给人看诊时,才会隐隐透出点暖意。周老板给他做的老花镜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得像春日的溪水,能映出药田的每一寸新绿。
“道长,喝口茶。”李狗蛋端着个粗陶碗过来,碗里是新沏的桂花茶。他已经四十五岁,成了个壮实的中年汉子,下巴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眼角的皱纹里总带着笑——他娶了村东头的王姑娘,生了三个孩子,大的已经能帮着药田除草,小的还在蹒跚学步,整天追着寒牙喊“太爷爷”。
寒牙接过茶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笑了:“你家老三又把我药箱里的艾草掏出来玩了?”
李狗蛋挠挠头,眼里带着歉意:“那小子皮得很,跟念安小时候一个样。我让他娘罚他抄《千金方》了,抄不完不准吃饭。”
寒牙摆摆手:“小孩子家,皮点好。想当年,你不也总偷我的桃木剑去劈柴?”
两人都笑了。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像层薄被。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李狗蛋的小儿子和念安的女儿在追逐打闹,两个小家伙手里都攥着艾草叶,说是“能打妖怪的法宝”。
念安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爹,继承了周老板的药铺,成了静心谷有名的“念安郎中”。他比年轻时沉稳了许多,却还是爱听寒牙讲当年的故事,每次听完都要对孩子们说:“你们太爷爷当年可是能斩妖除魔的英雄,你们要学他,守着静心谷,守着身边的人。”
小石头也老了,背有些驼,却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去山后采药,药篓里的艾草永远是最新鲜的。他说:“艾草能驱邪,也能安神,谷里有这味道,大家睡得踏实。”他的药书已经翻得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些是他自己写的,有些是周老板写的,还有些是寒牙写的,像是三代人的对话,藏在字里行间。
周老板五年前把药铺交给了念安,自己则在谷口盖了间小屋,屋后种了片桂花,说是“等我爹来了,让他看看,我把他喜欢的花都种活了”。他还是每天都来观里,帮寒牙整理药箱,陪他晒太阳,说些洛城的新鲜事——张老爷去年过世了,临终前让儿子把自己的骨灰撒在静心谷的药田里;赵文书的儿子当了官,每年都来静心谷祭拜慧能大师;当年那个虞姬的徒弟成了戏班班主,每年开春都来谷里唱《桃花扇》,说是“给太爷爷和周爷爷听”。
这日午后,寒牙正在给一株新栽的还魂草浇水,周老板提着个食盒过来,里面是刚蒸好的桂花糕,冒着热气,甜香漫了满田。
“尝尝?我照着我爹留下的方子做的,加了点蜂蜜,不那么甜。”周老板把一块桂花糕递到寒牙手里,自己也拿起一块,慢慢嚼着。
寒牙咬了一口,桂花的甜混着蜂蜜的润,熨帖得很。他想起周鹏,想起那个总爱跟他拌嘴的百年孤魂,想起他说“等我投胎了,要天天吃桂花糕”,眼眶有些发热。
“你爹要是在,肯定爱吃。”寒牙轻声说。
周老板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他肯定在呢。你看这桂花,开得一年比一年好,肯定是他在天上看着,偷偷给花浇了水。”
寒牙抬头望向天空,春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仿佛看到了师傅站在云端,朝他笑着点头;看到了周鹏穿着长衫,手里拿着半块桂花糕,正朝他挥手;看到了慧能大师坐在竹林里,敲着木鱼,念着经文……他们从未离开,只是换了种方式,守着这片谷,这片人。
傍晚时分,李秀莲端着一碗当归鸡汤过来,汤里的当归是新采的,嫩得能掐出水。她的背也驼了,头发白了大半,却还是像年轻时那样,总怕寒牙饿着、冻着,变着法子给他做些滋补的吃食。
“快喝了吧,念安说这汤能补气血。”李秀莲把汤碗放在石桌上,拿起寒牙放在一旁的薄毯,盖在他腿上,“年纪大了,别总在外面坐着,当心着凉。”
寒牙点点头,慢慢喝着汤。鸡汤的暖意从胃里散开,流遍四肢百骸,像极了当年在洛城的客栈里,周鹏给他端来的那碗热汤,也像当年在静心谷的灶房里,李秀莲给他盛的那碗野菜粥。
夜色渐浓,谷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像散落在人间的星子。李狗蛋家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是在念《千金方》;念安的药铺里还亮着灯,他在给村民抓药;小石头的屋里也亮着灯,他在整理今天采的草药;周老板的小屋也亮着灯,他在给桂花浇水……
寒牙坐在观前的石凳上,看着这一切,笑了。他摘下老花镜,揉了揉左眼,淡粉色的血瞳在夜色中,像颗蒙了雾的星,安静而温暖。他知道,自己的阳寿或许不多了,但没关系,静心谷的药田会继续长出新的草药,孩子们会继续守着这片土地,那些关于道士、孤魂、英雄和守护的故事,会一代代传下去,像谷里的溪水,永远流淌。
“周鹏,”他对着夜空轻声说,“你看,静心谷很好,大家都很好。”
夜风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回应。远处的溪水叮咚作响,像是在唱一首古老的歌谣,歌谣里有桃花的香,有艾草的青,有桂花的甜,还有无数人用一生守护的,岁月静好。
寒牙慢慢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到静心谷的清晨,师傅站在药田边,对他说“守着这里,守着善念,就是正道”。他做到了,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片谷,守着这些人,守着那句承诺。
第二天清晨,李狗蛋来叫寒牙吃早饭时,发现他坐在石凳上,已经没了气息,脸上却带着安详的笑,手里还攥着一片刚摘的桃花瓣。阳光落在他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金粉,左眼的淡粉色血瞳里,映着整片盛开的桃花,像藏了个春天。
谷里的人没有哭,他们把寒牙葬在了药田边,紧挨着还魂草和紫苏,坟前种了株桂花,说是“太爷爷喜欢这味道”。李狗蛋在坟前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静心谷守道人寒牙之墓”,碑的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左眼藏阴阳,心内守人间”。
多年后,静心谷的孩子们还在听老人们讲那个左眼有血瞳的道士的故事,讲他如何斩妖除魔,如何守护百姓,如何用一生的时间,把乱世的荒芜,变成了人间的桃源。故事的最后,老人们总会说:“寒牙道长没有走,他变成了谷里的风,田里的药,檐下的雨,守着我们,守着这片静心谷,永远都在。”
而谷里的药田,每年春天都会长出新的草药,桃花依旧盛开,艾草依旧青青,溪水依旧叮咚,像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守护与传承的故事,故事里的人,从未离开,故事里的岁月,永远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