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山的晨雾总带着三分仙气,七分草木清气。
俞玉坐在千年古狐树的枝桠上,晃悠着两条纤细的腿,尾巴尖儿无意识地扫过垂落的藤蔓。
她今年刚满十六,耳尖那簇浅白的绒毛还没褪尽,身后也只拖着三条蓬松的尾巴——比起母亲苏年当年十六岁便已修出六尾,她实在算不得天赋出众。
“小玉,又偷跑到树上偷懒?”
树下传来清润的女声,苏年一身素白长衫,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九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轻轻摆动,每一条尾尖都泛着淡淡的银辉。
她是狐山近千年来唯一修出九尾的狐族,也是这片山林的守护神。
俞玉吐了吐舌头,轻巧地跃下树,落地时脚步轻盈得像一片羽毛:“娘,我没有偷懒,我在看山脚下的巫村呢。”
苏年无奈地摇摇头,指尖拂过女儿额前的碎发:“你呀,心思总往山外跑。忘了族规了?非祭祀大典,不得随意下山。”
俞玉低下头,小声嘟囔:“可巫村的人不是我们的朋友吗?婆婆,以前狐族和巫村的人世代交好,他们供奉我们,我们护他们平安。”
“此一时彼一时。”苏年的声音沉了些。
目光望向山脚下那片炊烟袅袅的村落,“你父亲……巫村族长,当年为了护你我,耗尽了巫力,巫村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我们能做的,是守好这片山,护他们周全,而非轻易打破两界的平衡。”
俞玉知道母亲口中的“父亲”是巫村最后一任族长,以生命为代价缔结了狐族与巫村最后一道守护结界。
她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只在母亲偶尔的提及和巫村每年祭祀时,从那些苍老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遥远的敬意。
她撇撇嘴,转身往林中跑去:“我去练幻术了!”
看着女儿消失在密林深处的背影,苏年轻轻叹了口气,九尾在身后缓缓收起,融入她的衣衫。
她知道女儿的心思,这孩子半狐半巫,血脉里既有狐族对自由的向往,又有巫族对大地的眷恋。只是这世间,从来没有两全之法。
温澜皓第一次踏入狐山地界时,剑上还沾着未干的血。
他一身玄色劲装,肩上落了几片枯叶,脸上带着几道细小的划痕,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寒潭里的星。
作为江南温家的嫡长子,他本该在温家剑庄里潜心修炼,继承家族的“流云剑法”,可三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灭门惨案,让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追杀他的人是“血影阁”的杀手,那些人武功诡异,出手狠辣,一路从江南追到这楚地边境的狐山。
他循着江湖传闻而来——据说狐山有灵狐庇佑,邪祟不侵,血影阁的人似乎也对这片山林有所忌惮,追到山脚下便停了脚步。
他拄着剑,艰难地往山林深处走。伤口在渗血,内力也几乎耗尽,每走一步都觉得五脏六腑在灼烧。
林间的雾气越来越浓,草木的气息里似乎夹杂着某种奇异的香甜,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喂,你是谁?”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好奇,又有点警惕。
温澜皓猛地抬头,只见一棵粗壮的古树上,坐着个穿着浅绿色衣裙的少女。
她梳着双丫髻,发间系着银色的流苏,最让他震惊的是,她身后……竟然拖着三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剑,瞳孔骤缩:“妖物?”
俞玉被他这声“妖物”刺得皱眉,尾巴唰地竖了起来:“你才是妖物!你这人说话真没礼貌!”
她从树上跳下来,落在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你身上有血腥味,还有……很不好的气息。”
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属于血影阁的阴寒之气,像附着在骨头上的毒。
温澜皓强撑着站直身体,剑尖指向她:“此地是何去处?你又是何物?”
“这里是狐山,我是狐族。”俞玉叉着腰,一点也不怕他的剑,“我乃狐族族长的女儿俞玉。你这人看着快死了,还这么凶。”
她话音刚落,温澜皓便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俞玉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有气。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咬咬牙,用尾巴卷起他的手臂,费力地往狐族的疗伤泉拖去。
她想,娘说过,要护山下的百姓周全。
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像个江湖人,但总归是从山下来的,总不能见死不救。
温澜皓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温热的泉水里,伤口处传来阵阵酥麻的暖意,原本枯竭的内力也恢复了几分。
泉水周围弥漫着淡淡的白雾,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林木,空气中飘着奇异的花香。
“你醒了?”
俞玉端着一碗墨绿色的汤药走过来,蹲在泉边:“这是月华泉,能治外伤,还能帮你恢复点力气。这是我娘配的药,治内伤的,有点苦,但很有效。”
温澜皓坐起身,警惕地看着她:“你为何救我?”
“我娘说,山下的人是我们的朋友。”俞玉把药碗递给他,“你虽然看起来不像巫村的人,但也是从山下来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受伤跑到狐山来?”
温澜皓接过药碗,汤药的苦涩气味直冲鼻腔。
他沉默了片刻,道:“温澜皓。我被仇家追杀,无路可逃,听闻狐山有灵,便闯了进来。”
“仇家?”俞玉眨了眨眼,“是江湖上的坏人吗?我听巫村的阿婆说,江湖上有很多打打杀杀的人,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
温澜皓喝了一口汤药,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未涉世事的纯粹,身后的三条尾巴安静地垂在地上,绒毛在雾气中泛着柔和的光。
“算是吧。”他淡淡道,“他们杀了我全家,我要报仇。”
俞玉愣住了,她从未见过有人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这样惨烈的话。
她想起母亲偶尔提及的往事,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为了保护她们而牺牲的巫族圣女,心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涩。
“报仇……很难吧?”她小声问。
“难也要去。”温澜皓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出鞘的剑,“我温家三百余口人的性命,不能白白葬送。”
俞玉看着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忽然想起自己练幻术时,母亲说过,心有执念,易生心魔。眼前这个人,心里的执念太深了,像一团燃烧的火,既会灼伤别人,也会烧毁自己。
“那你……你的武功很高吗?”她换了个话题。
温澜皓挑眉:“尚可。”
“那你能教我武功吗?”俞玉眼睛一亮,凑近了些,“我娘说我幻术练得还行,但近身打斗就很差劲了。我想变强,变得像娘一样厉害,能保护狐山,保护巫村的人。”
温澜皓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沉默了。
他本想伤好后便立刻离开,继续追查血影阁的下落,可看着少女清澈的眼睛,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而且,他能感觉到,这片山林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能压制他体内因仇恨而躁动的气息。
血影阁的人不敢进山,或许他可以在这里暂时休整,养好伤,再做打算。
“我可以教你一些基础的剑法和内功心法。”他终是点了点头,“但能不能学好,要看你的天赋。”
“太好了!”俞玉欢呼一声,身后的尾巴开心地晃了晃,“谢谢你,温澜皓!”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温澜皓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他想,或许在这狐山里待上一段日子,也不算坏事。
苏年站在不远处的密林里,看着泉边相谈甚欢的两人,九条尾巴在身后轻轻摇曳。
她能闻到温澜皓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和仇恨的味道,那是属于人间江湖的戾气,与狐山的宁静格格不入。
但她也看到,女儿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隐入林中。有些路,总要自己走;有些劫,总要自己渡。
或许,这半狐半巫的孩子,她的命数,本就该与这江湖的刀光剑影纠缠在一起。
狐山的月,清冷如水。山脚下的巫村,灯火稀疏。
而一场关于爱与恨、守护与复仇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