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城,坐落于娆疆与中原交界的苍茫群峦之间,乃是一座鬼斧神工的天然巨型山窟。其入口常年云雾缭绕,形如巨兽张开的幽暗咽喉,当地人自古称之为“镜洞”。
洞窟纵深不知几许,传说曾有樵夫以百丈绳索系腰探入,绳索尽而未见其底,欲折返却为洞中万千镜片所惑,纵然绳索揽身,却仍不得出路。后来有人拖拽绳索将其拽出,日光之下,已成枯骨。
镜城内通道如蛛网般纵横交错,时而狭窄仅容侧身,时而豁然现出可纳千人的镜厅。最诡奇者,莫过于四壁嵌满的“镜石”——这些天然结晶薄如蝉翼,表面光洁似打磨过的青铜镜,稍触即碎。若是不慎碰裂一块,碎片坠地竟会化作更多棱角分明的小镜石,窸窣脆响如妖物窃笑。
入洞愈深,镜石愈密。行至百步,万千镜面已映出万千个摇曳人影。有歌谣唱道:“一步一幻身,十步失神魂……”
自蛮荒时代起,镜城便如一头蛰伏在娆疆边境的噬人凶兽,千百年来吞噬了无数胆敢踏入其中的生灵。无论是为寻宝而来的江湖豪客,还是误入其中的山野樵夫,但凡深入此窟者,皆如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然而,百年前的一个例外,却让这座诡谲莫测的迷窟更添几分神秘——大宋开国名将玉君侯,竟成了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活着走出镜城的人。
彼时正值宋军平定南蛮叛乱,玉君侯率军亲至娆地,大破蛮族联军。凯旋之际,他却不急于班师回朝,反而在镜洞外安营扎寨,一驻便是月余。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位戎马半生的将军竟独自一人踏入镜洞,七日未归。就在部将们几欲掘洞寻人时,他却衣衫齐整地自洞中迈出,神色如常,唯有那双如寒潭般的眸子深处,似有万千光影明灭不定。
出洞后,玉君侯当即召集麾下数百玉城郎,亲自执笔绘制镜城内部构造图,并指挥兵卒对洞窟进行大规模修缮。他们还在入口处筑起巍峨门楼,立起丈余高的青石碑,玉君侯更以剑代笔,在碑上龙飞凤舞地刻下“镜城”两个大字。
自此,“镜洞”正式更名为“镜城”。如今,那块题着“镜城”二字的石碑依然矗立,只是每逢阴雨之夜,碑文便会渗出细密的水珠,当地人说,那是镜城在哭泣——为下一个即将迷失在无尽镜像中的幽魂。
山风掠过苍翠的谷林,卷起细碎的花叶。雪夕瑶勒马停在界碑旁,素白的衣袂在风中翩跹,自生飒然之气。她抬眸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轻声道:“过了这道界碑,便是娆疆地界了。”
闻人拓拍了拍马背上鼓胀的包袱,听雪楼特制的干粮吃食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气。
“雪楼主有心了。”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包袱上精致的暗纹刺绣。
“镜城本是一处险地,闻人阁主如何进出自由?”雪夕瑶端坐在马背之上,轻声询问道。
“自从玉君侯辅佐太祖开创新朝,奉旨征讨南蛮,途径娆域时已用易经阴阳卜术对镜城改造了一番。阁中有玉君侯亲留的《娆地镜城实册》,不过只有上册,也就是镜城的前半部分,所以便有迹可循,在下不过乘前人之凉。”闻人拓静立于阴影交界处,黑色斗篷的厚重布料在清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原来如此。”雪夕瑶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缰绳,“那个娆疆女孩……究竟有何特别之处,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她微微蹙眉,眼中流转着不解与探寻的光。
“雪楼主可知溪族?”闻人拓语气平静。
雪夕瑶眸光微动,静待下文。
“娆疆本无拜月教,唯有溪族。”闻人拓继续道,“百年前族内纷争,叛众立拜月教,余者隐入十万大山。自此,溪族便消隐于世。”
“听雪楼地处娆疆边境,却从未听闻此事,连师父传授与楼中典籍都无记载。闻人阁主从何得知?”雪夕瑶追问道。
闻人拓须发在清风中微扬,神色肃然:“本朝开国之初,南蛮叛乱,玉君侯奉旨平乱。恰逢娆疆内乱,鼎天阁中尚存零星记载。当时中原初定,加之娆地偏远,知情者本就寥寥。”
闻人拓指节轻叩马鞍,深邃的眼眸映着远处苍茫山色:“拜月巫蛊之术,皆承溪族衣钵。白衣祭司穷尽数十载追寻溪族踪迹,所求不过一种秘传蛊虫——得此物,数种凶险禁术便可重现于世。”他声音渐沉,黑袍轻动,“若教那新任大祭司得手……”闻人拓话音戛然而止,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混入山风。
闻人拓五指收拢,缰绳在苍白的指节间绷紧:“江湖风雨飘摇,朝堂暗流汹涌。此局,不得不设。”黑色斗篷在疾风中猎猎作响,他最后望了一眼听雪楼方向,忽然扬鞭策马。乌马长嘶声中,只留下半句消散在尘土里的“多谢相送”,人影已没入十万大山的雾霭之中。
雪夕瑶素手攥着缰绳迟迟未动,月白广袖被山风吹得翻卷如云。她凝视着远处渐散的烟尘,琉璃般的眸子里光影明灭。良久,一声轻叹自她唇间溢出,然后便扬鞭驾马回返。几片落叶翩翩自舞于空中,与渐行渐远的马蹄声一同消失在暮色里。
镜城深处。
闻人拓指尖轻挑盒盖,蒸腾的热气裹着食物香气扑面而来。他垂眸拂去肩头几片枯叶,声音低沉:“吃吧。”
溪灵像只饿极的小兽般扑到食盒前,双手抓起食物就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老高。闻人拓望着她沾满油渍的指尖,眼底闪过一丝怜惜:“不怕我下毒?”
“你要杀我……”溪灵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食物碎屑从嘴角掉下来,“早该动手了。”她胡乱用袖子抹了把嘴,又抓起块肉饼往嘴里塞。
闻人拓唇角微扬,转身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枯枝。火苗“噼啪”窜高,将两人的身影投映在四周光滑的镜石上。跳动的火光在无数镜面间来回折射,将整个石室照得如同白昼,连溪灵睫毛上挂着的油星都映得闪闪发亮。
溪灵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粗鲁地用袖子抹去唇边的油渍,忽然抬头问道:“他……没事吧?”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
闻人拓背对着她拨弄篝火,火光在他冷峻的侧脸上跳动。他自然明白溪灵指的是辛弃疾,那日交手时,他刻意收了几分力道,剑锋只求退敌,最多不过皮肉之伤。
“无碍。”他的回答简短而冰冷,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溪灵皱了皱眉头,突然挺直腰板,故作凶狠地威胁道:“你最好现在就放了我!我哥哥可是很厉害的,要是让他知道你把我关在这种地方……”她故意拖长尾音,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打量四周奇怪的石壁。
闻人拓缓缓转身,黑袍在火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虚张声势的少女,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你可知……此处是何地?”
溪灵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怎会不知此地是镜城——娆疆最诡秘的禁地,古往今来,入者无出。除了……传闻中那个百余年前的中原将军。
她偷偷抬眼打量眼前这个神秘男子,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为何这个中原人也能来去自如?难道中原人都……
这个想法让她眼睛一亮,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辛弃疾!他也是中原人!但转瞬间,她眼中的光彩又黯淡下去。纤长的手指攥紧了衣摆,指节都泛了白。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怎会冒险来救?更何况……
溪灵的目光悄悄移向闻人拓腰间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这人的武功,怕是十个辛弃疾也敌不过。
闻人拓将斗笠扣在头上,阴影顿时遮住了他半张面容。他侧身站在所在石洞洞口,镜石折射的火光从斗笠边缘漏下,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困了就歇着。”他的声音低沉而淡漠,手指轻轻拂过腰间长剑的剑柄,“莫要再如上次那般妄图逃走。你心知肚明,镜城……”话音微顿,斗笠下的薄唇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你出不去!”
溪灵抱着膝盖坐在毛毯上,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这次她没有再轻举妄动,镜城那无穷无尽的镜石迷宫,上次已经让她吃尽苦头。她蜷缩着躺下,将半张小脸埋进毛毯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跳动的篝火。
闻人拓的靴尖刚踏出镜城入口的青石界碑,后颈的寒毛便骤然竖起。他修长的手指无声地扣上剑柄,指节绷出凌厉的弧度,内力在经脉中奔涌如潮。
“出来吧。”他冷嗤一声,声音裹挟着内力震得四周落叶簌簌。
树冠间突然传来银铃般的轻笑,一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戴着鎏金面具的女子从三丈高的树梢翩然跃下,绯色裙裾在月光中绽开如血莲。她足尖点地时,连草尖都未曾弯折半分。
“闻人阁主果然名不虚传呢,”面具后传来带着笑意的嗓音,尾音略显妖娆,勾人心魄,“奴家都藏的那么好了,还是被发现了呀。”
闻人拓目光如刃,穿透沉沉夜色直刺那抹绯色身影:“千面。”
面具下传来一声轻笑,似珠玉落盘,尾音却带着几分危险的缠绵:“闻人阁主好眼力呢!”她纤指抚过鎏金面具边缘,月光在繁复纹路上流淌。
闻人拓拇指轻推剑格,青锋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他冷峻的眉峰:“千面侯麾下共有十二生肖面,不知你是哪一面?”夜风卷起枯叶掠过二人之间,那面具上的浮雕在斑驳月影中若隐若现,辨不真切。
绯衣女子突然掩唇轻笑,鎏金面具下的红唇勾起一抹诡谲的弧度。只见她广袖一振,一道细芒如闪电般破空而出!
闻人拓瞳孔骤缩,剑光乍现。“锵!”金石相击之声刺破夜空,他虎口被震得微微发麻。定睛看去,一条通体素白的蛇正盘踞在女子肩头,猩红的信子吞吐不定。而自己的剑刃上,竟多了个米粒大小的缺口,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光。
“现在……”女子指尖轻抚蛇首,嗓音甜腻如蜜,“闻人阁主可猜出奴家戴的是哪张面了?”
闻人拓剑尖微沉,冷冷道:“原是巳蛇。”
绯衣女子纤白的指尖在蛇首轻轻一点,那白鳞小蛇便如活绸般滑入她腰间,盘绕三匝后首尾相衔。若不细看,倒真似一条素色束腰,唯有偶尔闪动的鳞光泄露端倪。
“此蛇名唤‘冰螣’。”女子指尖挑起蛇尾,任其在腕间游走,“千侯大人于万年冰川下寻得,驯养多年……”她忽然轻吹口哨,那蛇倏地昂首,鳞甲在月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光,“鳞可挡利刃,行若惊鸿,寒暑不侵。”
闻人拓剑眉微蹙,指腹不动声色地抚过剑刃缺口:“早闻千面侯麾下十二千面,个个身怀绝技。”他声音沉冷如铁,“难怪江湖传闻,尔等有倾覆社稷之能。”
面具后传来一声似叹似笑的轻哼,女子广袖翻飞间,冰螣已隐入衣袂:“闻人阁主说笑了。”她抬手将一缕散落的青丝别至耳后,鎏金面具映着月色,“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不过是想在这世道里……挣条活路罢了。”尾音飘散在夜风中,竟带着几分真实的苍凉。
寒月如钩,将枯枝的剪影投在青石上。闻人拓的剑锋在月色下流转着凛冽寒芒,他目光如电,直视着眼前戴着蛇纹面具的女子:“你想救她?”
女子低笑一声,鎏金面具下的红唇微扬:“镜城这等绝地,百年来除了北庭玉君侯与闻人阁主,何人能全身而退?”她纤指轻抚腰间盘绕的冰螣,蛇鳞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奴家不过是来传个信,可不敢在闻人阁主剑下造次。”
“传信?”闻人拓内力暗涌,剑身上凝结出细密的寒露,在月光下闪烁如星,“又怎知我不会取你性命?”
女子忽然退后三步,绯色裙裾在夜风中扬起:“风逍祭司已探得那丫头下落。这消息,闻人阁主想必很在意?”她语声渐冷,面具下的眸子寒光乍现,“闻人阁主虽强,但要留下奴家的性命,怕也要费些周章。”
“奴家消息已带到,便不在此多留了。”话音未落,她袖中突然爆开一团紫烟。待烟雾散尽,地上只余几片飘落的绯纱,和几片打着旋儿的枯叶。
闻人拓握剑的手微微发紧,剑锋上的寒露簌簌掉落,在青石上溅起细小的水珠。他望向镜城方向,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意——千面与拜月教勾结,这场风波,终究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