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鹫山圣湖笼罩在薄雾之中,湖水如墨,倒映着苍白的月光。湖畔立着两道身影,一明一暗,恍若阴阳对峙。
身着靛白娆疆服饰的男子静立水边,宽袖垂落时隐约露出臂上蜿蜒的暗红色纹路,那纹样似蛇非蛇,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一支白玉发簪斜插髻间,远看确似儒雅书生,唯有近观才能发现他眼底流转的阴鸷。
拜月教新任大祭司风逍把玩着一枚铜钱,指尖那枚古旧的龟甲铜钱不断翻转,每一次转动都精准停在相同的位置。
三步之外,黑甲人如雕塑般伫立。玄铁面具之后,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异色双眸。玄铁重甲覆盖全身,每一片甲叶都泛着经年血火淬炼的幽光。整张面具毫无纹饰,却比任何狰狞雕饰更令人胆寒,表面布满细密的划痕,每一道都沉淀着岁月的气息。岁月的气息从他铠甲的每一道刻痕中渗出,连湖畔的雾气都在他身周三尺外凝滞不前。
湖面忽然泛起涟漪,惊起一只夜鹭。风逍抬眸时,正对上黑甲人面具后那道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目光。
风逍指尖的龟甲铜钱倏然停滞,在月下泛着幽冷的青光。他微微侧首,香囊上的银线咒文随之流转:“既然已知晓那丫头下落,千侯为何还要拦我?”语气温润,却让湖畔芦苇无风自动。
千面侯玄铁面具上的岁月刻痕在月光下愈显深邃,他负手而立,重甲缝隙间渗出森然寒意:“闻人拓的剑……虽不及李天朔般通玄,但终究承其真传。”一片落叶飘至他肩头,瞬间化为齑粉。
“放眼江湖……”千面侯缓缓转身,重甲发出沉闷的低鸣,“能从他剑下全身而退者,不过五指之数。风大祭司何必亲身涉险?”
风逍眼中暗芒流转,臂上赤纹如蛇游动:“千侯的意思是?”
湖心突然跃起一尾银鱼,又“扑通”落入水中。千面侯面具后的目光投向圣湖远处:“那丫头失踪已久,溪族必已遣人搜寻。”他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芦花,“风大祭司不如……且作壁上观。”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雾气突然扭曲,一个模糊身影悄然显现。夜风骤急,吹散满地落叶,露出青石上不知何时多出的一对脚印。
灵鹫山圣湖畔的雾气忽然凝滞,连虫鸣都戛然而止。
“蛇面之事如何?”千面侯依旧负手而立,声音如砂砾摩擦。
三尺外的雾气中传来一声回应:“已成。”
声源处,一个不足四尺的身影完全笼罩在宽大的漆黑斗篷中,衣摆垂落在地却不染纤尘。斗篷的阴影将身形彻底遮蔽,连一丝轮廓都不曾显露——此人正是十二千面之首的子鼠面,他静立时,连呼吸声都消弭无形。
千面侯面具下的目光依旧望着湖面:“时机至时,你亲自出手。”
子鼠面微微颔首,斗篷无风自动。他的退去如同墨汁溶于夜色,转眼间连存在过的痕迹都消散殆尽。
风逍瞳孔微缩,以他的修为,竟全然未察觉到子鼠面是何时突然现身,这一刻他才真切体会到——千面侯麾下,果真深不可测。
夜色愈发浓重,结束与千面侯的谈话后,风逍踏着青石小径回到住处。推开房门的刹那,一股温润的茶香迎面而来,炭火微暖,驱散了山间暮霭的湿凉。
屋内,一位女子正跪坐在矮案前煎茶。女子身披暗红裘衣,领口一圈白狐毛衬得她肤色如瓷。她的发髻挽得精巧,鬓边簪一支素银钗,是中原常见的样式,却又比寻常闺秀多了几分利落。她指尖轻拨茶碾,动作娴静从容,炭炉上的铜壶微微冒着白气,水声轻沸。
“胡闹。”风逍语气微沉,却掩不住眼底的关切。在瞥见女子泛红的指尖时微嗔化作一声叹息,“你明知自己受不得寒。”他走近几步,袍角带起一缕风,烛火摇曳,映得她眉目如画。
女子抬眸,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嗓音温软:“今夜风不大,便想着出来透透气。”她指尖轻推一盏茶到他面前,茶汤澄澈,热气氤氲。
风逍接过,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手背,微凉。他皱眉,却未多言,只低头啜饮一口,茶香清润,回甘悠长。“你的手艺,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女子垂眸,指尖轻抚茶盏边缘,低声道:“幼时在宫里,这是必学的规矩。母后知道父皇爱茶,特意请了人来教。”她的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向别人阐述听闻过的一段故事。
窗外,山风掠过竹林,沙沙作响,屋内茶香袅袅,烛影轻摇,一时静谧无言。
风逍见女子低垂的睫羽轻轻颤了颤,指尖搭在茶盏边缘,苍白得近乎令人心骇。他心头一紧,连忙转开话头:“再等些日子,便能找到根治你这病的法子了。”
女子缓缓提起茶壶,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便断,水流注入杯中时微微晃动,溅出几滴在案上。她轻轻喘了口气,才低声道:“这病没得治,你又何必如此劳神。”她声音轻得像一缕烟,仿佛多说几个字都会耗尽力气。
风逍一把攥住她苍白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甚是冰凉:“玉淑帝姬已经死了,我不会再让你死。”他盯着她淡青的血管在纤纤薄皮下蜿蜒,语气沉得发狠。
女子抬眼看他,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衬得眼下那抹病态的苍白愈发明显。“玉淑帝姬确实已经死了。”她抽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损的绣纹,“能用小叶子的身份在娆疆活这些年,我已经很知足了。”
窗外竹影婆娑,沙沙声里混进她低弱的咳嗽。风逍猛地倾身向前:“等我拿到那件东西,不仅能根治你的病,或许还能……”
“逍。”她突然打断他,手指抵在唇边,咳得肩头那圈白狐毛簌簌抖动。待喘息稍平,才摇头道:“茶凉了。”
风逍沉默片刻,看着她苍白的侧脸,终究没再坚持。指腹下传来的脉搏虚浮无力,让他想起当年在帝都找到她时的情形。
那时她还是京都的玉淑帝姬,但华贵帛服下已探不到脉息。他拼尽手段,用教中仅存的护心蛊为她吊住一口气,又将她放入祭司专用的红莲冰棺,悬浸在圣湖深处。圣灵芝的药力透过冰棺缓缓滋养,整整三个月过去,才终于在她心口探到一丝微弱的跳动。
如今虽能起身走动,但每次诊脉时,那细若游丝的脉象都在提醒他——这副身子终究是靠着药蛊强撑着的。风逍收回手指,转而握住茶盏。温热的杯身传来真实的触感,至少此刻,她还能坐在他面前煎茶。
风逍啜了口茶,轻声说道:“我知你心意。”
女子闻言抬眼,唇角扬起一个极淡的笑。窗外的风吹动她鬓边散落的发丝,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近日教中来了中原人?”小叶子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声音轻若游丝。
“不过是些行商,来做些买卖。”风逍避开她的目光,伸手试了试炉火温度,“这茶炉炭火不足,你身子受不得寒,我送你回去歇着。”说罢起身,小心搀住她纤细的手臂。
小叶子垂眸不语,拜月教与中原势同水火,交易素来都在山外集市,何曾让外人踏入教中重地?但风逍既不愿明言,她也就不再多问——这副将死身躯,知道得再多也是徒劳。
“待春深些,陪我去圣湖走走吧。”推开门时,月光温柔地洒在她脸上,可随之而来的山风却让她打了个寒颤,刺骨寒意深入肺腑。
“好。”风逍解下外袍裹住她单薄的肩膀,“我已派人去中原寻了些烟火,待过些日子暖和了,便寻一处位置放一场烟火,为你祈福。”
月宫的楼阁间以曲折回廊相连,不过片刻,二人便已行至小叶子的住处。推开门扉,浓郁的药香裹着暖意扑面而来,风逍的眉梢顿时凝起细密汗珠。
屋内四角皆放置着炭炉,暗红的火苗在炉中静静跃动。茜纱帷帐低垂,在热流中微微浮动,帐上绣着的缠枝莲纹若隐若现。临窗的矮榻铺着厚厚的狐裘垫褥,榻边小几上摆着个鎏金香炉,正袅袅吐着安神的沉水香。
风逍抬手拭去额间薄汗,目光扫过那些烧得通红的炭炉,每个炉边都搁着个药炉,炉中煎着的药汁咕嘟作响,为满室再添三分暖湿。
“逍,如今你已为大祭司,莫要重蹈你师父与中原交恶的覆辙。”小叶子倚在绣枕上,苍白的脸颊在暖意中终于透出些许血色,眉间却仍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我知道。”风逍轻声应道,指尖为她掖了掖锦被边缘。
待房门轻轻合拢,风逍回到自己房中。案上那盏残茶早已凉透,茶汤失了香气,浮着两片沉底的青叶。他执起茶盏,仰首饮尽——到底是她亲手煎的茶。
“咚、咚”——门外传来两声规整的叩响。
“左右护法求见大祭司。”
“进。”风逍执起茶壶,将最后一缕茶汤倾入杯中。
两名魁梧男子躬身入内,额间银月印记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们单膝触地,黑袍下肌肉虬结,正是统御三千教众的拜月教左右护法。
“禀大祭司,诸事已按您的吩咐安排妥当,只待您示下。”左护法右掌抚胸,声如闷雷。
风逍轻晃着渐凉的茶盏:“那便定在七日后的月升时分。”
右护法喉结滚动,终是开口:“大祭司,当今江湖格局,此举恐将重现葬龙坡之战啊!”当年血战之后,剑尊李天朔与白衣祭司萧涯双双殒命正义峰,自此,中原与拜月教互相停战,各自休养生息,娆疆与中原便换来这难得的短暂太平。
“鼎天阁李天朔早已身死,中原还有何可惧?”茶盏在案上重重一顿,溅出几滴残茶。
“可萧涯大祭司也因此陨落,当年一战,中原折损精锐不假,但我教八大护法也仅剩月华祭司与我等二人,若此番……”右护法话音未落便被径直截断。
“右护法这是在质疑本座不如先师?”风逍指节叩击案面,每一声都似敲在人心上。
两位护法霎时冷汗涔涔,伏地齐道:“属下不敢!谨遵大祭司谕令!”
待房门无声掩上,风逍仰首饮尽冷茶。瓷盏落案时,他望着壁上悬挂的弯月图腾低语:“师父,您且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