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医院。
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在瓷砖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斑。
陈明远医生注视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那些红色的曲线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切割着病房里凝滞的空气。
高小杉的胸廓随着呼吸机起伏,皮肤下的紫斑已经连成片,像是被泼了硫酸的绸缎,泛着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光泽。
陈医生是高小杉兄弟俩的主治医生,也曾是梁行的主治医生。
“血小板计数又降了。”护士小吴的声音在口罩里发闷,她手里的采血管透着不正常的粉红色,“凝血酶原时间也超过正常值三倍。”
陈明远没有说话,只是将听诊器按在高小杉的胸口。他能听见那种诡异的湿啰音,像是有人用砂纸在肺叶上反复打磨。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屠宰场场长梁行的尸体解剖报告上也有同样的描述——“双肺弥漫性出血,切面可见大量泡沫样血性液体”。
他摘下听诊器,“再联系血库,要四个单位的冷沉淀。”
护士小吴应声而去,胶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渐行渐远。
陈明远转身看向隔壁病床,高大山的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心率曲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直。他冲过去调整呼吸机参数,却看见病人的瞳孔已经散大,像是两粒蒙尘的玻璃珠。
“通知家属吧。”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手指在高大山冰冷的腕间停留了片刻,“和梁行一样,都是感染性休克。”
半个小时后,高小杉发生同样情况。
夜幕降临时,县疾控中心的流调车冲进医院大院。
县疾控中心的周婷跳下车时,防护服严密包裹着她,手里拎着的采样箱有“生物安全”标志。
周婷是县疾控中心流调组组长,接到镇医院报告有三例相同症状的不明原因死亡病例,立即赶了过来。
“这是高小杉和高大山的血液样本。”陈明远将密封的采血管递给周婷,指尖相触时,他感觉到对方手套下的手指冰凉,“我们怀疑是出血热类疾病,但镇医院检测能力有限。”
周婷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接过样本,目镜上突然蒙上层白雾:“王站长呢?他一直关注梁行的死因,高小杉兄弟的死亡症状跟梁行相似,他应该非常关心高小杉兄弟的情况。”
“他来医院问过情况,后来去了高家村。”
“他在高家村有什么发现?”
“在高家村调查时,他发现高小杉兄弟俩在生病前曾一起屠宰过病猪,而且高小杉曾将一头病猪卖给了猪贩子。”陈明远医生微微一顿,“而且王站长还说那个猪贩子可能是黄财。”
周婷的笔尖在记录本上划出重重的痕迹。
黄财,那个在镇集市倒卖病死猪的二道贩子。上个月他运往县屠宰场的生猪里,就有三头被检出非洲猪瘟阳性。因为倒卖病死猪的事还被抓进去过,但屡教不改。周婷的姐夫是警察,曾亲手处理过黄财的案子,黄财出来后消停了一阵,难道近期又干回了老本行?
高家村。
王前进的皮卡车碾过高家村的土路,车辙印里积着前夜的雨水。
他推开高小杉家虚掩的院门,腐臭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猪圈的木栅栏歪歪扭扭地倒着,几只绿头苍蝇趴在发霉的秸秆堆上。
县疾控中心的流调人员和镇畜牧站的王站长齐聚在高小杉家里。
连日的阴雨让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霉味儿。
高小杉的家时典型的五彩镇农房建筑,青瓦白墙的住屋,前院种着些花草,后院有一个猪圈。
猪圈里已经空了,但还有很多猪粪和麦秆堆积在里面。
虽然时白天,但猪圈内光线还是非常昏暗。
流调队的手电筒光柱划破昏暗,在猪圈的木栅栏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
周婷蹲在石槽前,镊子夹起一小片发霉的饲料,放进无菌采样袋。
“他们宰杀后的猪存放在哪里?”她转头问跟在身后的王前进,声音在防护口罩里显得闷闷的。
“大部分病猪肉在厨房冰柜里。”王前进用脚尖点了点地,防水靴踩在猪粪上发出咕叽声,“但根据高小杉他母亲的说法,他们只杀了一头猪,剩下的两头实际卖给生猪贩子黄财。”
周婷对冰柜里的猪肉进行了采样,但这些猪肉在冰冻前已经被仔细洗过,有的甚至还用开水烫过,对检测结果有影响。
“冰柜里只有猪肉,其他部分呢?尤其是内脏。”
王前进指向高小杉家后院方向,“根据高小杉母亲说,埋在了后山竹林,你们疾控要去采样吗?”
“嗯,最好能采集一份。”
王前进拿着铁锹在前面带路,循着滴落的血迹,一路找到后山竹林。
在一片竹林间,有明显泥土新近翻动过的痕迹。
“应该就是这里了。”王前进用铁锹挖开表面的泥土。
高小杉当时埋猪内脏时,只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如今再挖开也很容易。
伴着腐烂的气息,一团混着泥土的皮毛烂肉出现众人眼前。
王前进屏住呼吸,“都这样了,还有用吗?”
“有用。”周婷是县疾控中心流调组的组长,大大小小的现场调查也参加过不少,对眼前这种标本腐烂程度已经习以为常。
从一堆腐烂的皮毛内脏中,周婷选着相对污染较少,又相对典型的部位进行采集。
将最后一份标本装进采样袋后,周婷说:“这些内脏很可能又传染性,要深埋消毒处理,还有高小杉家里冰柜里的肉,也要处理,已经被埋的内脏还好说,冰箱里的肉,要说服家属处理,可能有些困难。”
王前进主动揽下任务,“我来处理,之前做畜类养殖健康宣贯时,跟高家村的村委会都熟悉,有他们帮忙,再加上近期发生的事,应该没问题。”
县疾控中心的流调小队带着样本返回疾控中心,当地县疾控中心没有相应的检测试剂,标本又被送到市疾控中心。
送走县疾控中心的调查组,王前进主动跟高小杉的母亲聊天。
“大妹子,节哀。”王前进摘下口罩,露出被勒出红痕的脸。
高小杉他娘坐在堂屋门槛上,怀里抱着件沾满血迹的围裙,神色悲伤。
王前进蹲下身,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死亡证明。纸张在晨光里簌簌作响,高小杉的名字赫然在列,诊断栏里填着“急性出血热综合征”。
“这是县医院开的死亡证明。”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桌面,目光落在墙角的冰柜上。霜花在铁皮上凝成诡异的纹路。宰杀病猪得到的猪肉就冰冻在这个冰柜里。
高小杉他娘突然站起来,围裙上的血迹在墙上拖出长长的影子。“这是小杉用命换的!”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铁门轴,手指抠进冰柜把手,“他爹走得早,就指望这三头猪攒钱给老二娶媳妇……”
王前进摸出烟盒,却发现手指在发抖。“这些肉卖出去,要死人的。”他撕开一包消毒湿巾,仔细擦拭着冰柜表面,“小杉和大山,就是前车之鉴。”
堂屋突然陷入死寂。高小杉他娘盯着墙上的年画,财神爷的笑容在晨光里泛着惨白。王前进听见冰柜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无数病毒在低温下蠢蠢欲动。
王前进起身戴上橡胶手套,“我让人拉生石灰来,咱按老规矩,深埋。”
高小杉他娘的肩膀突然垮下来。她松开冰柜把手,眼泪无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