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惠二十年夏末,入夜。
临天王宫御书房内。
景惠王正倚靠在榻上批阅诸公国呈报上来的奏折。
一旁是低头站立等待垂询的三王子阔。
良久,御书房里渐渐暗了,景惠王放下奏折,打了个哈欠,挥手示意宦官拨挑灯芯,然后抬起头不耐烦地看向王子阔。
“阔儿,寡人命你随大司空一同督造观星台,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竟坍塌数处,至使工匠死伤一百余人,何故?”景惠王冷冷地问道。
王子阔听到问话,慌忙跪下,战战兢兢地回答道:“父王,阔儿冤枉啊!非阔儿不尽责,也非工匠们不精技,而是石奔国进贡的筑材以次充好,用普通的山岩砖代替筑台的坚岩砖。山岩砖比坚岩砖重数倍,工匠们搭架时以坚岩砖为标准,奈何力工不知其中区别,仍把山岩砖当坚岩砖用,台架吃重,故而坍塌。”
“第一次,尚可归罪于石奔国进贡的筑材,那第二次,第三次呢?”景惠王愤怒的拍打起桌案来。他并不是因为石奔国的以次充好而生气,也不是因为死伤这么多人生气,他生气的是自己这个儿子居然没有一点承担责任的勇气。
“请父王息怒!阔儿奉命督造,并无懈怠,之后几次也各有缘由,父王听我解释啊!”王子阔跪在地上颤抖着喊道。
“你与大司空督造期间,整日只知道饮酒作乐,美女佳肴频繁出入你的房间,真当寡人看不到吗?”景惠王怒道。
王子阔听闻吓出一身冷汗,但嘴上仍是狡辩着:“如今父王已命太子颐前去调查,等太子归来复命,父王便知阔儿冤枉!”
“还在狡辩!太子此去是替你收拾烂摊子,倘若他回报你督造不力,寡人定不饶你!”景惠王失望地看着王子阔,气得拿起桌案上的糕点大口吃了起来。
本来还在浑身发抖的王子阔,看到景惠王吃了糕点,居然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埋在地上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且退去吧,寡人乏了。”景惠王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挥手说道。
王子阔起身退出御书房外,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冲门外的禁军侍卫点了点头,便在御书房外等着。
禁军侍卫快步跑去,不多时便回来,然后冲王子阔拱手示意,便默默回到岗位上,继续站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临近午夜。
王子阔依旧没有离开,他焦急的搓着手,在御书房门口来回踱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御书房内传来器物摔碎的声音,以及宦官惊呼的声音!
王子阔心里激动,一把抽出禁军侍卫的佩刀,踹开房门,径直走入屋内。与此同时,几百名禁卫军执刃从四面八方赶来,把御书房团团围住,严阵以待。
“王子阔,王上他……他驾崩了!”宦官见王子阔闯进来,连忙跪下磕头道。
“大胆贼奴!何故弑君?”王子阔一脚踢翻宦官,厉声呵斥道。
“老奴冤枉啊!方才王上说他乏了,便在这书榻上小憩,老奴见王上鼾声久久不起,便好奇上前查看,竟已没了气息。老奴所说句句属实,老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宦官听到王子阔怀疑自己弑君,吓得魂都飞了。
“你且先与我一同上前查看父王的死状,免得你说我动了手脚冤枉你!”王子阔说道。
宦官听闻,颤颤巍巍的起身,与王子阔一同查看起景惠王的死状。
只见景惠王侧卧在榻上,身上没有伤痕血迹,四周也没有挣扎的痕迹,此刻他保持着单手托腮的姿势,双目紧闭,表情安详,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在睡梦中悄然逝去。
“王子阔明鉴,王上他就这么无声无息的驾崩了,老奴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当下应该尽快书信太子颐,让他赶紧回来主持大局啊!”宦官说道。
“他若回来,定会拿你问罪!父王体健,说是梦中驾崩,谁会信呢?今夜发生的事只有我能替你作证!”王子阔叹气道。
“王子阔,你救救老奴啊!”宦官听闻此言吓得跪在了地上。确实,他伺候了景惠王四十年,景惠王体格强健,说是梦中悄然驾崩的,连他自己都不会信的。
王子阔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如要救你,也不是没有办法,就看你愿不愿意冒这个险了。”
“老奴全听王子阔的。”宦官抬起头,满眼希望的看向王子阔。
“先不要声张,外面已全是我安排的禁军把守,外人不会知道今夜发生了什么。你我连夜把父王抬回寝宫安放,佯装他还活着。你做一道圣旨,废掉太子颐,立我为储君,盖上王玺。明日你于百官面前称父王龙体抱恙,朝会取消,然后把大丞相蒙懿秘密宣入寝宫,再把圣旨给他,说是父王密旨。待过了几日,再昭告天下父王驾崩则可救你一命。”王子阔谋划道。
“这……这是篡位谋逆啊!”宦官听完王子阔的计划,惊出一身冷汗。
“只有我当了王,才能救你,要不然你就等太子颐回来吧。”王子阔恐吓道。
宦官思索片刻,狠狠的下了决心,媚笑着对王子阔说道:“谢王子阔救命之恩,不不不,谢新王救命之恩!”
“哈哈哈哈哈……”王子阔听完高兴的大笑起来,笑声在御书房内回响,久久不散。
王宫外,丞相府内。
当朝大丞相蒙懿此时正在书房里看书,突然从书架暗处现出一个人影,一袭黑衣,裹首蒙面,佩戴长剑,正毕恭毕敬的对蒙懿下跪。
蒙懿并没有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惊吓到,甚至连头也没有抬,只是半开玩笑地问道:“真是稀客啊,流影!你无端出现在我府上,定不是什么好事。”
黑衣人没有理会蒙懿的玩笑,而是近身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便默默后退,顷刻间遁入黑暗中,再也没有了踪影,只留下吓得目瞪口呆的蒙懿。
“果然还是按耐不住了,悲哉景惠王,痛哉景惠王!”蒙懿缓过神后,无奈的摇头道。
随后,他在纸上写了些东西,小心的吹干墨迹,然后细细的把字条卷起放入一个乌黑的小筒子里,又小心翼翼的用蜡把小筒子密封好,向屋外走去。
书房外养着几笼渡鸟,这渡鸟是这片大陆上最常见的一种鸟类,有白色,花色,灰色,黑色四色,普通老百姓见到都不会理睬,可世人都知道当朝大丞相不爱金银珠宝,不爱美色兵器,唯独有一个癖好,就是爱养这平平无奇的渡鸟。
只见蒙懿抓出一只黑色渡鸟,把小筒子系在渡鸟的爪子上,抚摸了一会儿,才抬手把黑渡鸟放飞。
民间曾有传说,有人把渡鸟驯化成可以传递书信的工具,但是却不曾亲眼见过。有好事者也抓过一些渡鸟尝试驯化,却都是无果,最终也都不了了之。所以在世人的认知里,渡鸟是不可能驯化的,平时的书信往来,仍是依靠车马寄递。可蒙懿这一番操作,似乎证实了,渡鸟传信并不仅仅是个传说。
蒙懿看着飞远的黑色渡鸟,捋了捋胡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唤来管家吩咐明日起称病谢客。随后收拾了一些衣物,带上自己的佩剑,连夜驾车离开丞相府。
王宫外,王城东区,胭脂巷。
这胭脂巷是王公贵族们寻欢作乐的地方,整条街都是莺歌燕舞之地,其中当以迎花阁最为著名,每日门庭若市,宾客络绎不绝,歌舞通宵达旦。
一只黑色渡鸟落在迎花阁顶层阁楼的窗台上,此时风韵犹存的迎花阁老板娘风晚棠,正与几位年轻的姑娘们抄写着什么。她看到黑色渡鸟,惊讶的忍不住呼喊出来:“黑渡信!”
阁楼内的众姑娘见状也是一阵骚动。风晚棠抓起黑色渡鸟,仔细确认了一番。随后把黑筒子小心地取下,便放飞了黑渡鸟。
“少宗主现在何处?”风晚棠转头问向一位姑娘。
“在华泽城内。”姑娘答道。
“怎么跑那里去了?把往来华泽城的黑渡鸟找出来。”风晚棠撇嘴吩咐道。
她的阁楼里也养着许许多多不同羽色的渡鸟,只见那位年轻姑娘在一群黑渡鸟中细细挑选了一番,才挑出一只黑渡鸟递给风晚棠。风晚棠仔细地检查了一番黑筒子的蜡封后,才紧紧系在黑渡鸟腿上,随后便走到窗外把它放飞了。
“妈妈,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黑渡信呢!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一个青涩的姑娘停下手中的笔,好奇的问道。
风晚棠并没有回答,她面色凝重的看着远去的黑渡鸟,默默的在心中祈祷着平安。
过了好久,风晚棠才回过神来,她转回阁楼内,拍了拍手说道:“姑娘们,都打起精神来,黑渡信既然出现了,那就赶紧给其他三堂四阁三十一门所有负责人传信,让他们做好准备,最近恐怕要变天了,都手脚麻利点!”
众姑娘依令而动,整个阁楼里瞬间陷入了寂静中,只能听到纸张书写的沙沙声,然后便是一只又一只的渡鸟,从迎花阁的阁楼里飞出。
这群不同羽色的渡鸟,连夜飞向历空大陆的各个角落。
历空大陆其实只是这片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北上是蛮人夜扈族出没的北荒之地,西出是至今没有人去过的西漠之地。而居中的历空,自古便是由六个国家组成,分别是北部的石奔国,西部的林阳国,西南部的寻炎国,中部的临天国,南部的华泽国,以及东部岛国巨丰国。除了围岛自居的巨丰国,其余大陆上的五国常年因为领土纠纷而兵戈不止。
三百年前,北荒之地的夜扈族突然进犯历空,二百万蛮人烧杀抢掠,一路南下,迫使大陆的五国休战合盟。他们集结百万盟军,挥师北上,通过一场以少胜多的惨烈胜利,把进犯历空的夜扈族驱赶到北荒之地深处,至今再无作乱之力。这场大战之后,五国的精壮男儿几乎损失殆尽,户户挂白绫,夜夜妻儿啼。
就在五国最虚弱的时候,对这场大战一直隔岸观火的巨丰国,却开始大肆造船屯资,颇有渡海来犯之意。
五国联盟此时已无比艰难,为了自保,他们于临天国都临天城商议,最终决心把联盟升级,五国化作一国,然后举全国之力抵御巨丰国。
各国君主在盟军与夜扈族交战时,均被临天国君洪景文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决议推举洪景文为五国之君,天下共主。洪景文几番推脱不过,只好遂了众愿,在临天城内筑台祭天,正式称王,国号临天,称景文王,享天子尊,启年号“景文”,时记景文元年。随后,各国君主纷纷献印称臣,宣誓世代拥护临天天子。
景文王登基后,把原来各国的土地都原封不动的分封给了原本的君主,分别是石奔君岩骏公,林阳君叶秀公,寻炎君阳野公,华泽君青流公。
于是,历空大陆几千年来的五国格局就此被打破,形成了以临天国为王畿,石奔国、林阳国、寻炎国、华泽国四国为诸公国的统一格局。
就在临天国枕戈待旦,决心与巨丰国破釜沉舟的时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景文二年,巨丰国君派使臣送来降表和请封书,称巨丰岛虽与历空大陆隔海相望,但自古以来便是同根同源,巨丰国愿随其余四国对临天称臣,请求景文王纳降封地,而巨丰国造船屯资是为了给内陆运送物资,以解战后重建之难。
景文王欣然接受,遂封了巨丰岛国君为东乐公,封地即为巨丰岛。于是六国大一统的时代正式开启,六合的稳定,换来了历空大陆三百年的长治久安。
而三百年后的今天,当今天下共主,六合天子景惠王,居然在深夜莫名其妙地驾崩于御书房内,不免让人开始担忧起这临天的明天。
迎花阁飞出的黑渡鸟携信连夜飞到了华泽城内,此时已是清晨,一位三十七八岁模样,衣着华丽的的男人从随从手中接过黑渡鸟,也是吃了一惊,随后便带着装有信的黑筒子,披上黑斗篷,唤上两名侍卫,骑上快马,马不停蹄地朝华泽国的最南边奔去。
华泽国的最南端,也是整个历空大陆的最南端,那里是一个名唤雨林村的地方,村民们世代以打鱼为生,再往南便是一望无际的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