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近午。
官渡上。
清风徐徐,南通江水波光粼粼,虞云襄第一次见这景象,也是无比的新鲜。他没忘记虞清泓的任务,便放开性子在这官渡上肆意奔跑打闹,大呼小叫的,惹得何年与官渡上的小吏们频频摇头,厌烦至极。
不多时,雄伟的华泽城便出现在眼前,它建在三角洲的一角,三面环江,正门则开在东南方向,门外便是广阔的三角洲。上面驻扎着部分华泽军,华泽军是六国里最骁勇善战的军队,以纪律严明,忠诚勇敢,自给自足而得名。他们平日里除了操练,还种地畜牧,这片三角洲被他们很好的开垦利用了起来。
几人下了渡船,便从正门入城,往位于城中心的华泽国公府行进。华泽城内相当繁华,楼台林立,人声鼎沸,让虞云襄充满了好奇。他牵着白马,一会儿这边看看,一会儿那边瞧瞧,同时还要检索自己脑子里的知识,与眼前的东西一一对应上,忙得不亦乐乎。
这华泽城当真是大,几人走了半天才到国公府门前。再看国公府,巨大无比,左右延伸一眼看不到头,雕栏玉柱,富丽堂皇,五开的大门气派无比。六合还没一统前,这里可是被华泽国百姓叫做王宫的,如今挂着国公府的牌匾,实在是委屈了。
虞云襄翻身上马,便欲纵马入府,却被门口的侍卫拦住,呵斥道:“大胆狂徒,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不下马跪拜候门,竟然还胆敢驾马闯入,你有几个脑袋?活腻了吧?”
“我是临天虞老侯爷之孙,除了王宫,去哪里都从未下过马,你们算什么东西,竟敢拦我?”虞云襄气道。
“笑话,区区侯爵之孙,就算你那侯爷爷亲自来了,都要下马跪拜,你好好睁大眼睛瞧瞧,这是国公府!”侍卫指着牌匾喝道。
“爷爷,这上边写着什么?襄儿只认得个‘公’字,这是什么地方,区区侍卫为何敢拦我?”虞云襄回头喊道。
“襄儿,休得胡闹,这是青衍公的国公府,你快下马到老夫这来,让你好好读书,你偏要贪玩,迟早给老夫惹祸了!”虞清泓配合着呵斥起虞云襄来。
“虞侯,有句话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何年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对虞清泓小声问道。
“何将军请讲。”
“虞侯门生遍地,个个都是当世栋梁,都是在虞侯的严苛教诲下成长起来,可如今虞侯怎的如此宠溺和放纵公子襄?”何年越发看不上这个不识大体且任性胡闹的少年,责备起了自己的父亲。
“年纪大了,人糊涂了,心就软了。”虞清泓回道。
何年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心里也泛起一丝伤感。他从小最敬重的人,也逃不过时间的考验,变成了眼前这副干瘪的模样。而曾经门生遍地的人,如今身边却只有如此顽劣的少年陪伴,不得不令人唏嘘。
“这是临天虞老侯爷,世子淇的贵宾,尔等休要冒犯,速速去禀报。”何年上前牵回不肯下马的虞云襄,对侍卫说道。
侍卫见来者是何将军,便没有再追究,而是进去禀报了。不多时,大门敞开,世子淇带着一众华泽内官亲自出门迎接。
“虞侯远道而来,君父命我好生伺候,如有怠慢的地方,还请虞侯不要怪罪。”世子淇恭恭敬敬的对着虞清泓作揖道。他是青衍公的嫡长子,本无爵位无品级,见虞侯是要跪拜的,如今仗着自己代理国政,手持国公印,便也妄自称大起来。
虞清泓也不计较这些礼节,作揖回礼后,便随众人入府。
国公府三百年前本就是王宫,建制与王宫无二,这三百年来虽挂着国公府的牌匾,但历经几代国公的修缮和扩建,规模更甚,众人步行许久,才到国公府正堂。
府内正堂自然也是与朝堂无二,世子淇高坐堂上,虞侯祖孙仨人坐堂下首座,其余华泽内官分坐堂下两侧。
入座不久,美酒佳肴陆续上案,世子淇举杯敬酒,堂下举杯附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酒过三旬,音乐奏起,舞姬入场献艺。
虞云襄第一次见这场面,也是无比激动,在心里暗暗赞叹。但他没忘记自己身上的任务,时而碰倒酒杯,时而弄翻菜碟,要么用筷箸敲打碗盘,要么向内官员扔葡萄瓜子,甚至冲世子淇挑眉挑衅,惹得世子淇与百官频频白眼。
后来他干脆在堂上四处胡乱走动,一会儿摆弄乐师的乐器,弄出各种噪音,一会儿去拉扯舞姬的裙摆,惹来各种尖叫声。
虞云襄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虞侯在背后撑腰,就他这种行为,足够死个八百回的了,如果堂下有脾气大的,一刀把他劈了,给他个藐视国公,辱没堂上的罪名,也是没有问题的。
此刻他只能心里暗暗祈祷洛影的身手比别人快了。
好在众人都极度克制,毕竟是青衍公交待过的贵客,不好发作。
“虞侯,你这孙子好生活泼啊!”世子淇在堂上忍无可忍,话里有话的对虞清泓说道。
“诸位莫怪,老夫这孙子被惯坏了。他父亲虞书应平日里忙于公务,对他缺少管教,他从小跟着老夫,老夫就这么一个孙子,自然是舍不得教训的,实在是难堪,让诸位看笑话了。”虞清泓回道。
因为虞清泓收下虞云襄和虞若清时,是登记在册的正孙,而虞清泓名下只有虞书应一个儿子,所以便只能记在虞书应名下。因此外人查籍查档的时候,只知道虞云襄和虞若清是虞书应的子女,并不知道是收养的。
“公子襄平日里可有读书习礼?”世子淇暗示虞清泓,这小子有些失礼了。
见世子淇开始注意到自己,虞云襄便硬着头皮上了:“本公子最讨厌读书了,有爷爷在,所有人都要高看我一眼,哪里还用读什么书?习什么礼?”
世子淇听闻此言也是微微发怒,眼前这少年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但他毕竟是国公府世子,起码的涵养还是有的,便按住怒火不发作道:“你我同为世家子嗣,应该以家门声誉为重,多读书习礼,才能彰显家门门风。”
“啊?我还以为你就是国公呢,原来只是个世家公子啊,既然如此,那为何刚才见我爷爷不跪?如今又高坐堂上,让我爷爷屈居堂下,这是哪门子的礼?”虞云襄反问道。
这一问,让世子淇脸上瞬间挂不住了,他代政期间,内官们就对他颇有怠慢和轻视,如今这个狂妄的少年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如此无礼,实在是令他威严难存。
他强忍怒火,也开始和这个无礼的少年较真起来,他厉声道:“君父远在王庭,这里如今是本世子代政,自然代行国公之权。我虽敬重虞侯,但这临天岂有国公给侯爷下跪之礼?再者,我是主人你们是客人,我坐堂上有何不妥?”
“代政而已,又不是袭位。青衍公健在,你代他理政,代的是审表批议,而不是国公特权。如今你如此高高在上,怕不是已经把自己当国公了?”虞云襄也不甘示弱,他这番话怼得世子淇哑口无言,也引得堂下的内官们窃窃私语。
“放肆!襄儿,你给我滚回来!”虞清泓大声喝止住虞云襄,颤颤巍巍的走到中间,对世子淇作揖致歉道:“世子息怒,老夫教导无方,难辞其咎。世子代父理政,当是全权特许,这无知小儿,看了几页书,便自以为懂得道理,其实只是空有利齿,实在是胡闹,老夫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这里给你赔罪,还望世子不要与他计较。”
虞清泓的这番话,在外人看来是在与世子淇致歉,但是在虞云襄这,却是在提醒他,不要太过巧舌如簧,如此有理有据的对答,容易暴露自己读过许多书的事实。
收到提醒的虞云襄便开始装模作样的摆弄起桌上的酒樽,一副赌气的样子不再理会公子淇。
“虞侯莫要太过自责,公子襄毕竟是王城出来的公子,从小养尊处优,哪像我这种远在朝野的孩子,从小便只知道替君父分忧,替百姓谋生。”世子淇心里有气,但又不好发作,便阴阳怪气起来。
“世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度量,难得啊,老夫敬佩!今日歌舞升平,美酒佳肴,不要因为这小子坏了诸位的兴致,来来来,接着奏乐,接着舞。”虞清泓打圆场道。
世子淇得到虞侯夸赞,便也不再计较,而是继续招呼众人吃喝,宴席终是在一派和和睦睦的气氛中结束。
待众人散去,世子淇才把积压的怒气释放了出来,把酒杯碗碟摔了个稀巴烂。恶狠狠的骂道:“区区一个侯爵,半截身子已经埋入土里的老头,还有一个毛都没长全,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敢在我国公府放肆得意。待将来我承袭华泽君位,非把他们全都灭了!”
堂下只剩何年一人,他上前安慰世子淇道:“世子息怒,虞侯已是风中残烛,不足挂齿,但是公子襄毕竟是虞书应的儿子,如今你与虞书应谋事,将来他若助你袭位,你却动他儿子,实在是得不偿失,不如忍一忍便罢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如此狂妄的小子,当着百官的面让我难堪,你让我如何忍得下去!”世子淇不停的摔打着东西,大声骂道。
“世子,其实我第一次见面便开始怀疑这个公子襄,虞侯二十四年前便去雨林村了,而虞书应远在临天,他的儿子自然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今日看这公子襄也确实娇生惯养。然而虞侯却说他从小便跟着虞侯,公子襄怎么可能愿意待在雨林村受苦呢?所以我觉得这里边实在是有些蹊跷。”何年分析道。
“那就去问虞书应,查清楚!”世子淇听了何年的话,也觉得蹊跷。
“那请世子息怒,好生休息,我这便去查清楚。”何年告退离去。
“虞云襄!别让我逮到借口,否则非弄死你不可!”世子淇看着何年离去的背影,恶狠狠的说道。
国公府客房内。
“哈哈哈哈,我看那个世子淇脸都绿了,恨不得把襄儿生吞活剥了。”清儿捂着肚子,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你还笑得出来?我这可是拿命去惹事生非啊。”虞云襄无奈道。
虞清泓拿出装有代天巡令的盒子,递给虞云襄,笑道:“襄儿,你今日做得很好,明天老夫要出城办些私事,老夫不在身边,他们也许便不会对你客气了,令牌和圣旨拿好,关键时刻可以保命吧。”
“山羊老头,快说说你让我闹事的用意。”虞云襄收下盒子问道。
“老夫已有二十余年没有踏入这华泽城了,城内大小事宜都是由何年上报给虞门,再由虞门转报给老夫,来报俱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一个诺大的华泽城,公国之都,怎会如此平静无事?所以老夫时常怀疑是否是何年有意瞒报。今日你惹事生非,大闹宴席,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老夫便可于暗中仔细观察众人了。”虞清泓解释道。
“那你观察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据老夫今日观察,这华泽国,恐怕已经脱离朝廷的掌控了。青衍公兼任大司马,这几年远在王庭,怕是早就管不住自己的内廷了。”虞清泓捋了捋胡子,无奈道。
“什么意思?山羊老头你说清楚啊!怎么就脱离了?”虞云襄听得一头雾水,焦急的问道。
虞清泓没有回答,而是默默看着窗外的圆月无奈的吟了一首诗:
飘渺晴空遭嫉妒,黑云遮月暗生嫌。
徐徐前浪未及岸,滚滚新潮欲换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