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猎猎,吹淡了原本浓得令人反胃的血腥气。天空湛蓝,辽阔高远,远山的红叶如燃烧的火焰,热烈而奔放,似乎有燎原之势。雪千色伫立在谢轻云最后倒下去的地方,久久没有动弹。滚烫的泪水滑过她的脸庞,滴落在已经凉透的血上。她双唇翕张,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片刻后,她捡起散落在地的糕点原路返回。她走得很慢很慢,慢得像七八十岁腿脚不利索的老太太。等她走回揽菊堂时,众人已准备回碧云天。她没提起遭暗算的事,照旧和往常一样跟在雪凌寒身边啰唣不休。
一个衣着精致的男子慌慌张张跑进来,见了梅染就拜:“梅先生……出大事了,谢三公子和三公主遇袭了!”
莫待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转了回来,盯着那男子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梅先生?谁告诉你的?”
“是一个脸上有道疤的男人告诉我的。他跟我描述了梅先生的穿着打扮和长相,还给了五两银子让我来福安楼报信。”男子说完抱抱拳,出门去了。
众人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平凡无奇、不爱说话的江湖客是梅染。
梅染显出真身,又是那个冷清孤高,无人敢轻易靠近的月老了。
雪凌寒问:“千色,他说的是真的?”
雪千色玩着一尊玉女神像,漫不经心地道:“说对了一半。是谢轻云遇袭了,不是我。”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我跟谢轻云在路上遇见,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跑出来一对男女和一个小女孩,对着他喊打喊杀的。他没打赢,受了重伤,被凌波哥哥救走了。根据我的观察,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所以我就懒得提这茬,免得扫了大家的兴。”
“你……简直胡闹!”雪凌寒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说!”
“你吼什么吼?这有什么好说的?有凌波哥哥在他又死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事,瞧你紧张的这样!”雪千色顿足道,“事出突然,我当时也吓坏了,你怎么不问问你妹妹我,倒关心起外人来了。哼!”她一扭身出了揽菊堂,没了踪影。
莫待道:“先生,我先行一步,去看看谢三公子的伤。”
梅染道:“大家也看得差不多了,就一同回去吧!”
雪凌寒道:“是。我们已出来多时,也该走了。”
众人正待离去,忽听得琴声淙淙,如雨入深湖,高山流水,美不胜收。琴声刚停,响起一阵莺声燕语:“先生?可是琅寰山姻缘殿的梅先生?”循声看去,一名裁云为衣,锦绣为裳,瑶环美玉傍身,艳若天仙的女子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三个年龄尚幼的小女孩,一个捧琴,一个焚香,还有一个为她提裙。她含情脉脉,光彩烁烁的眼从众人身上扫过,像在检阅军队的女王。见自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她满意地笑了。很显然,她享受女人的羡慕嫉妒,享受男人的追捧迷恋,更享受万众俯首带给她的得意与骄傲。但凡别人的情绪是因为她的美貌而生,她就享受。不但享受,她还会找机会将这种情绪无限放大,直至达成她的目的。至于这目的会给别人造成怎样的困扰和伤害,她根本不在乎。
梅染目光凝滞,双手紧握,声音和平日一样,带着一视同仁的冷淡:“正是。”
那女子柔柔甜笑,盈盈一拜:“妾身李霜绡,是福安楼的女主人。”她根本不理众人的还礼,一双眼睛只在梅染身上流连。“一别经年,梅先生一向可好?”
梅染又不冷不热地回道:“还好。”
莫待疑道:看来这二位是旧识,而且还是相处得不太好的旧识。可先生那样的性格怎会结交这样的人?“先生,我和凌寒先回碧云天,你慢慢来,不急。”他着急谢轻云的伤,说话间就已迈开大步。
梅染道:“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李霜绡道:“梅先生这么着急走,是怪店里的伙计粗鄙,招待不周,还是说厌烦看见妾身?”她玉手轻扬,侍女留下琴和香炉,躬身退了出去。“诸位要走便走,不用客气。只是妾身有些私房话想同梅先生讲,还请梅先生留步。”
梅染冷冷地道:“你我之间无私话。”
众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个个尴尬无比,不知该如何是好。莫待拽了拽雪凌寒的衣服,示意他发话。雪凌寒握着他的手,闭口默立,没有任何表示。
方星翊看看天色,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先生,我等还要为明天的行动做准备,不宜再逗留,就不陪两位叙旧了。李夫人,告辞。”
众人像得了特赦令,争先恐后地开溜,就差没开跑了。莫待的动作比谁都快,噌地窜向了出口。不料又被雪凌寒拎着衣领拽了回去,小声道:“不等我就走?你就这么着急回去看谢轻云?”
莫待从唇瓣间挤出更小的声音:“看看看……看你个大头鬼!没看见那两位的眼神?你来我往,电光四射。若是动作慢了碍人眼,小心被电死。”
“有道理。这李夫人看起来不是善茬。”
“那你还拽我回来?你安的是什么心?”
“爱心。我是你的家,我在哪你在哪。”
莫待认命地点了点头:这人,该不会以后都拿这话来堵我的嘴吧?果然不能轻易许诺!嗨,大意了!晚节不保啊!
雪凌寒笑眯眯地看着他: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用眼神交战,结果毫不例外,莫待败下阵来。
雪凌寒这才大声道:“两位慢聊,我们不打扰了。”
李霜绡的声音在莫待就要跨出揽菊堂的门时再度响起:“哪位是莫待?”
莫待狠狠剜了雪凌寒一眼:你可害死我了!这下如何是好?
雪凌寒很是无辜:你都不认识她,我哪知道她要找你麻烦。
莫待转过身,彬彬有礼地道:“在下就是。李夫人有事找我?”他暗中使了个眼色,示意雪凌寒先走。
雪凌寒一脸甜蜜:多谢娘子体谅!本夫君先走一步,回去帮你沏茶铺床。
莫待咬了咬嘴唇,心想:这哪是神仙?分明就是坏蛋……他直面李霜绡复杂得难以描述的目光,表情是一等一的庄肃正经。
李霜绡笑问:“莫公子住在草堂?”
“是。”
“就你们俩?”
“对。”
“草堂美吗?”
“美。”
“有妾身美吗?”
“李夫人何意?”
“妾身就是想知道,是草堂美,还是妾身美?”
梅染道:“有事说事,别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李霜绡来到梅染身前,眼中柔情万种:“那梅先生觉得妾身美么?”
莫待冷眼看着,又犯了嘀咕:先生何时惹上了这么难缠的女人?看着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实则绵里藏针,极不好惹。
梅染知他所想,欲言又止。
李霜绡幽幽地叹了口气:“好歹你我当年……”
“别说当年!”梅染看了莫待一眼,声音变得无力而颓丧。“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你是怕他知道了看不起你?”
“时隔多年,多说无益。告辞。”
“梅染!”李霜绡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娇柔的模样简直让人想千般宠万般爱。“我不过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你非得这么对我不可么?你可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梅染看着落花,目光冷若冰雪。“当年我与你也不过是抚琴听笛,舞蹈练剑而已,并没有逾越礼法之处。李夫人若想拿当年来说事,就打错算盘了。”
大概是这声“李夫人”刺痛了李霜绡,她的泪说没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怒气。但随即,她的怒气也魔法般地消失了,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一如万花初开时那般娇艳。“咱们能心平气和地说说话么?我当真很想你。”
莫待暗中竖起大拇指:一嗔一怒,一哭一笑,都美艳不可方物。不但是情绪管理大师还是贩卖柔弱的高手,试问哪个男人招架得住?难怪,难怪啊!
梅染又气又恼,喝道:“你瞎想什么!”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大声跟莫待说话,不光莫待吓了一跳,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见莫待委屈巴巴地瞅着自己,他的声音立马软了:“我……我是说你先回去看谢三公子,免得在这里担心。我随后就到。”
“好嘞!”莫待藏起美滋滋的心情,舒了一大口气:神呐,本公子终于可以走了!听这女人说话比跟李晚煕过招还累人。从前那个说情场如战场的人定是贤者。这情场不但是战场,一不留神还有可能演变成修罗场。我得赶紧溜,别让邪火烧了长风给我做的新衣。
“站住!”李霜绡莲步轻移,拦住去路。“莫公子听妾身把话说完了再走也不迟。”
纠缠不休,当真讨厌!莫待不愿梅染难做,忍着脾气道:“李夫人,你我初次见面,实在无话可说。若你有事相商,请直言。若你想与先生叙旧,我自然不会碍你的眼。若你要留下我旁听,抱歉,莫某无此雅兴。”
“莫公子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好歹,我与你家先生也是有交情的。”
“你们的交情是你们的,不用特意告诉我。李夫人若无事,莫某告退。”
“你不想知道梅染为何会被贬到仙界么?这可是鲜少有人知道的秘密。”
“既是秘密,鲜有人知不是很正常的事么?”莫待冷眉冷眼地道,“不管先生有着怎样的过去,他都是我的授业恩师,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这一生一世都会尊敬和爱戴的人。”
“难得遇上个没好奇心的人,倒惹得妾身更想说了。”李霜绡含情脉脉地看着梅染,笑道,“你知道他曾经有多爱我么?你知道他为我做过什么事么?”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别问我为什么,问就是我对别人的秘密没兴趣。”
“你天天跟在他身边,与他同吃同住,关系亲密,妾身怎么忍心看你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呢?你必须要知道,他与我有着怎样的过去。”
“你……!”梅染气到语结。曾经,他无数次想象和李霜绡重逢的场景,有美好的,有悲伤的,有一笑泯恩仇的,也有擦肩而过彼此心照不宣的……唯独没想到还会有今天这个场面。他太不希望莫待知道他的过去了,不为别的,他怕在莫待的眼中看到怜悯与不齿。可他实在没办法对昔日的恋人恶语相向,只能气自己当初识人不明。
“是不是我今天不听,改天你也会让我听到?”
“是。只要我李霜绡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好在我也没想拦你。”莫待抱着双臂,背靠合欢树,微笑道,“先生,既然李夫人这么想说,那就让她说。我这会心情好,非常乐意做个倾听者。不过在讲故事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非得跟我说?就因为我住在草堂?”
“不止如此。还因为妾身听说,他待你不同于常人。”
“这不是废话么?我若是寻常人,哪里还有耐心听你啰嗦,早就一巴掌把你拍成泥巴变成灰了。”
“想拍妾身?倒也不是不行。等妾身讲完了,莫公子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妾身绝不还手。”带着胜利的笑容,李霜绡将她与梅染的爱情娓娓道来。她讲故事的水平堪称一流,煽情的手段更是难觅对手。讲到最后,她被过往的种种感动得一塌糊涂,直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当年妾身也是迫不得已,没想到……”
梅染心烦意乱,又不愿与她争辩,索性闭了嘴,当了没嘴的闷葫芦。
莫待数着树叶的叶脉,没有太多表情。等李霜绡哭得差不多了,他才十分平静却又异常冷漠地问:“我,可以走了么?”
李霜绡一愣:“你不想说点什么?”
“不想。”
“为何?”
“因为想说的话太多,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还因为我怕我嘴贱,开口没好话,你或者我家先生会气死。”
“是么?那我还真得听一听。”
“你想听什么?划个道道来。”
“比如……”李霜绡看着莫待坦诚无比的眼睛,竟差点失了头绪。她没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任何可以让她大做文章的情绪,只得没好气地道,“比如梅染对我的爱。”
“先生对你真诚,而你却是相当的不知好歹。李夫人是想听这个么?然后呢?让我恭祝二位一别两宽,各自安好?这不是你想听的吧?”
第一次被人当面揶揄,李霜绡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不好了:“除了这些呢?你就没有别的想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