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满天星斗,想着雪重楼其人,一时间我感慨良多。莫待没有说话,他和我一样,也在望着天空放牧思想。许久之后,他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你是不是在想雪重楼?”我问。“想他为何走到这一步?”
“嗯。他以上神之尊,官拜医仙,是何等尊荣。到头来,却输在一个‘情’字上。可惜了他那满腹的医学才华!若用在正途救黎民出困苦,将是天下苍生之福。”莫待的嗓音又暗哑不堪,之前的清透已荡然无存。
“他是不是真的很爱方清歌?”
“若不是真爱,以他的阴狠冷静,怎会因为急着维护方清歌乱了分寸,一时不察中了我的激将法?若不是真爱,谁会堵上前程赔上性命,用数千年光阴去做一件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好处的事?雪重楼是个痴情人。这一点,他胜过雪庆霄太多!”莫待沉默良久,又是一声长叹:“痴情的人悲苦,自古如是。”
“是痴情人,也是无情心狠的人。那方清歌爱他么?”
“方清歌爱有用的他,没用了就不会爱。换句话说,方清歌爱一切对她有用的东西,哪怕是一条丑陋不堪的癞皮狗,只要能带给她好处,她都觉得那狗眉清目秀,愿意抱在怀里温言相哄。雪重楼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拼命研制蔷薇,想讨她欢心。”
“为一人而伤害天下人,他可真是够糊涂的!”
“男女情事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莫待喃喃道,“为一人放弃天下人,还是为天下人放弃一人,孰对孰错,谁又说得清呢?”
“人类太复杂也太可怜了!活得不累么?”我把头埋进羽毛,不愿再想这些高深的问题。“漫长的一天总算过去了,这一切都将在明天结束。”
“是啊,结束了,我在仙界的日子总算结束了。从此,我将远离这个是非窝,陪着你和长风快意江湖。”
“娘的仇你不报了么?”
“报,当然要报。只是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还需慢慢等。等雪庆霄找到最后一块拼图时,我自然会添一把火,让她成为三界最大的耻辱。”
“最后的拼图?是你一直在寻找的那只蝴蝶么?”
这时,一点亮光穿过茫茫夜色从远处飞驰而来,眨眼就到了跟前。不等莫待问话,那亮光化作三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朝他刺去,试图一击毙命。莫待无力自保,只得听天由命。千钧一发之际,灵犀变成一块四棱见方,形如砖头的硬物挡在莫待身前,挡下了剑的伤害,可那携裹着剑的深厚灵力却不是它能阻挡的。莫待五脏受伤,口吐鲜血,差点一命呜呼。不过须臾间,三把剑已分裂成十把,一把缠住灵犀,其余的九把再度攻向莫待。没有内力加持,灵犀回护无力,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眼见莫待就要身首异处,又一片亮光落下,将那些剑尽数击落。
与此同时,两个蒙面人一前一后落在屠魔台上,黑衣男子挡在莫待身前,白衣女子则剑指莫待。“让开!姑奶奶要杀了他!”白衣女子咬牙切齿地道,“再不闪开连你一起杀!”
黑衣男子背着双手潇洒地站着,完全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莫待咳了起来,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已咳不出来血,只是嗓子眼一片腥甜。他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昏死过去。
白衣女子弹出一长串光芒耀眼的灵力球,一部分奔向黑衣男子的面门,一部分直取莫待的命脉。黑衣男子并不着急动作,直等到那灵力球到了面前才朝空中抓了两下,便将其尽收掌中,合为一体:“你竟用这么大的力量对付一个已无还手之力的人。心太黑!”
“心黑?姑奶奶有他心黑么?简直是毒如蛇蝎!”
“他做了什么毁天灭地的坏事,让你恨成这样?”
“非得要毁天灭地才能杀他?毁别人形象一样该杀!”
“明白了,你是为雪重楼而来。”黑衣男子冷笑道,“雪重楼死有余辜,你却还满心为他抱不平。都说近墨者黑,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你这么关心他,那就该去七星湖送他最后一程。去晚了,怕是以后都见不着了。”
“姑奶奶先杀了你们,再去也还来得及!”
“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物归原主。”黑衣男子将只有豌豆大小的灵力球轻轻弹出,随即便收了手,不打算再出手。那灵力球以老态龙钟的速度向白衣女子飞去,似乎怕太快了会撞到谁或晃了旁人的眼。从它那慢吞吞的飞行速度看,哪怕是蹒跚学步的孩童也能将其抓在手中把玩。白衣女子显然不这么想,她知道越普通的术法往往藏着越精深的玄妙,大意不得。她密切关注着那灵力球的动向,待它飞至身前一尺开外,方憋足了劲出手。哪知那灵力球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根本不与她硬碰硬,绕过她的手缓慢前行。她忙左向侧身,同时跨步出去,以期躲开攻击再图其它。却不料那灵力球根本不给她机会,以她始料不及的速度拐了个弯后折回来,射穿了她的肩胛骨。她吃痛不住,忍不住“哎哟”一声。
“还不走?”黑衣男子喝道,“下一次我可就不留情了。”
白衣女子恨声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竟这般护着他!”
“我们俩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你?”
“别得意太早!姑奶奶早晚杀了他喂狗。”
“第一,在他不受伤的情况下,你的这点能耐不配做他的对手;第二,若他被你算计死了,那是他粗心大意,不是你的本事好;第三,他死了,我拿你抵命。”
“你!”白衣女子气得直骂娘,却又拿黑衣男子没办法,只得飞身离开。
黑衣男子转身看着莫待,好大一阵都没说话。他既没有替莫待疗伤,也没有替莫待处理伤口,就只是默默地盯着他看,好像有太多话要说,又好像是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莫待缓缓睁开眼,失神的眼眸里竟有了一丝笑意:“多谢!”只说了这么两个字,他便喘得不成样,像只漏气的风箱。
黑衣男子似乎叹了口气,将手指递到莫待嘴边,喂了他几滴生命水:“以何相谢?”
“我这乾坤袋里鸡零狗碎,杂七杂八地装了不少东西,值钱的不值钱的都有。阁下想要什么都行,倒出来慢慢挑。”莫待抿抿嘴,只觉得那生命水的味道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与此人有过交集。
“倒出来挑就不必了。你将袋子里的东西实体化,我自取,凭运气,看天意。”黑衣男子在日月乾坤袋里摸了好大一阵,终于摸出一个做工精美,绣着半朵栀子花,尚未完工的香囊。他翻来翻去看了又看,皱眉道:“就这?还以为装的是药。罢了,是我运气不好。你我两清。”
“不会这么巧吧!这是我最不希望你拿走的。”
“为何?这东西看着寻常,难不成内有乾坤?”
“那倒不是。”莫待苦笑道,“这香囊是我做给长风祈福用的。阁下能换个别的么?灵犀应该不会跟你走,乾坤袋和锁魂簪随便你选,或者你都拿走也没问题。如果这两样阁下也不喜欢,那我就只能以命相酬了。”他说话还是艰难,只是不那么喘了。
“我并不知道你这袋子里有什么。既然你不希望我拿走它,为何还要将它实体化?”
“说好了任你选,自然也包括它在内。虽然我不想把它给你,但也不能作假欺瞒。再有就是,这东西一摸就知道不值钱,我真不觉得你会选中它。”
黑衣男子又端详那香囊片刻,轻声道:“自己选的,好坏我都认。”
莫待循循善诱:“那阁下可亏大发了。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就它了。”黑衣男子瞥了眼莫待不情愿的脸,拎起雪凌波朝七星湖去了。
莫待嘀咕了一句:“真是的!讨厌!”
我深知他素来不肯将给长风的东西拱手让人,这会铁定在责备自己不该欠别人人情,落得任人予取予求的下场,只得安慰道:“你的命还不值一个香囊?”
“值得倒是值得。可那香囊的图案是长风亲自选定的,所用丝线、布料和装饰物也都是他与我一起买的,我就是不乐意给旁人。”
“可这旁人不是一般人,是你与我的救命恩人。怎么,你宁愿眼睁睁看着我死,也不希望有人来救我?”我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瘪嘴道,“终究是我错付了!我的命还不及长风的香囊重要!”
“什么话!”莫待飞快地道,“只要有人救你性命,别说是香囊了,要我的命都行!”
就我俩说话的功夫,七星湖的景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已是一片废墟。几个时辰前还在七星湖畔、药田花海、秘室丹房和丛林小径走动说笑的弟子,此时被缚仙绳束了灵力,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几个还受了不轻的伤,锦服华裳染了血沾了尘,再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队队顶盔带甲,提剑拿刀的兵士翻箱倒柜,砸门撬锁,将可能藏秘密的地方都翻了一遍,连茅厕和粪坑都没放过。素日里水嫩娇艳、比人还金贵的花草被拽得拽,踩得踩,已成残花败叶,不值一钱。药田里的草药更是遭殃,被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黑中带黄散发着臭味的焦土。药庐也不再是美不胜收的药庐,只是一座没有门牌、没有屋顶、被拆得仅有墙壁和几根柱子的破屋子。大约是为了确认有没有夹层,墙体已不同程度地被挖凿过,柱子也都被掏过,千疮百孔的像被虫蛀了。那些花费了雪重楼巨大心血才培育出的血色海棠也没逃过死神的魔掌,被连根拔起后又被利剑劈砍,红消香断。唯有那藏有天下医药奇书的藏书阁幸免于难,因为方文远说:好书传万代。
雪重楼躲在黑暗深处,压制着内心的狂乱与心痛,努力保持着冷静与清醒。他阴鸷的目光细细搜索着每一个角落,观察着来往的人,想看出哪里有可疑。莫待和方文远的话他始终半信半疑,他不认为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小阎王会找梅染联手。越界行权是大忌,轻则被罚,重则挑起纷争。但方文远有一句话没说错:小阎王在梅染生日当天到访姻缘殿,绝不是喝酒吃饭找乐子那么简单,定然还有别的算谋。难不成就是为了今日?他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破绽,忽然就有点心慌。这心慌不是为他自己,是为方清歌。先不说密室里那些还没处理干净的尸体和名册,单单只是方启信这一件事,就足以影响方清歌的威信甚至地位。怪自己警觉得太晚,动手迟了。要是早早地烧了这生命树,看他们怎么办!他不担心方启信被发现,因为他压根就不相信莫待的话。如果方启信真的吃了所谓的秘药,莫待是绝对不会跟他讲的。不然,不就等于提醒他毁尸灭迹,消灭证据么?再者,那晚他仔细检查过尸体,根本就没有疤痕。他在嘲笑莫待自作聪明的同时,又将能看到的地方都看了一遍,确定没问题才放下心来。他之所以慎之又慎,是担心他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象。早些年,他领教过梅染的幻术,至今没研究出破解之法。中了幻术易生心魔,他得一百二十个小心。
吹来一阵风,焦臭中混杂着血色海棠和牡丹的香气。这个季节哪来的牡丹花?是了,那日他在藏书阁看书,放了一瓶新炼制的牡丹花粉在窗边。他正要奔藏书阁去,却见几名兵士从生命树里冲出来,弯腰呕吐,边吐边骂七星湖藏污纳垢,堂堂医仙竟干着草菅人命的罪恶勾当。其中一人说道:“我跟随老将军征战多年,杀敌无数,见惯了各类死尸,自认这世间已没有东西能让我害怕。可刚才看见密室里的那些人……”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又吐了起来。
“那个被开膛破肚的孕妇,她和孩子都还在喘气……”
“别说了!再说我的心脏都要吐出来了!杀千刀的!”
“以前我受伤还得他救治过。现在想想当时的情景,真是后怕得紧!亏得我无过人之处,没被他相中,不然,恐怕今天你就要为我收尸了。”
“收尸?有尸可收还算幸运,你看到那只剩一个残破头颅的小姑娘了么?”说话的士兵想起了家中一双牙牙学语的儿女,一拳砸在旁边的树上,“雪重楼不死,天理难容!”
“耻辱啊!我头一回因为自己是仙门中人而感到耻辱!”
“难怪小阎王揪着不放!太泯灭人性了!这些人太悲惨了!”
“干活吧,别感慨了。当心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又连累老将军受苦。”
“就算我们都把嘴巴缝上,她也不会善待老将军分毫。”
“闭嘴吧你!也不看你站的是什么地方!说话没个轻重!”
一队兵士抬出来几个箱子,里面装满了手札,卷宗和书籍。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些没盖盖子的锦盒,堆放着一摞一摞的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