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食方毕,缠枝莲纹铜壶已立定波斯毡心。
李念安盘坐锦茵,赤足随画眉清啭轻晃,趾尖透出海棠红的血气。
见众仆垂手侍立,他忽将银匙掷进甜白釉盏:
“都来掷箭!夺魁者赏雪丝银五两!”
“谢少爷恩典!”
七八道声浪撞上雕梁。
小厮们推搡着列队,粗布衣襟擦出窸窣碎响,每双眼都死死焊在少年主子腰间晃动的荷包上。
首名小厮屏息扬腕,金翎箭破空时尾羽炸开翠瀑。
“着!”喝彩声里,箭镞斜咬壶耳嗡嗡震颤。
李念安拍案跃起,珊瑚纽绊在日光里迸出流火:
“赏杏仁酥三枚!”
得赏的小厮膝行至案前,指尖轻颤着拈起酥点。
油纸裹了三重才塞进怀中,蜜糖香混着汗味从衣缝里钻出来。
鎏金箭筒将将轮转至那枯瘦小厮手中,金翎箭离弦时忽如醉蛾般斜蹿,“当啷”一声撞上案头甜白釉梅瓶!
碎瓷迸溅如冰雹砸落波斯毯,满庭雀跃声浪骤然断颈。
在仆役们冻结的惊惶中,李念安却猫腰钻过残片,指尖拈起最大一弯瓷月。
踮脚举向晨光时,釉面流动的虹彩漫过他惊喜的瞳仁:
“碎得妙!这釉色活脱是阿娘佛堂顶的琉璃光!”
忽又绷紧腮肉,戟指那瑟瑟身影,继续道:
“瓶既毁你手,顶碗罚站去!”
那仆役如蒙大赦,叩首时前额压进绒毯瓷碴:
“谢少爷慈悲!”
旋即旋风般卷向庖厨,归来时粗陶水碗已在头顶晃出危颤的圆。
他钉子般楔进回廊阴影,水纹在檐下光瀑里漾开细碎银鳞。
李念安目光掠过人柱,珊瑚纽子在掌心轻快一旋:
“接着玩!”
金翎箭的破空厉啸刚撕裂庭中滞闷,檐角画眉倏然惊飞。
恰是羽翅拍乱的刹那,李牧之的锦靴碾过月洞门石槛。
他袍袖下的手指骤然收拢——波斯毡上金箭横陈如败草,甜白釉碎瓷泼溅似寒星,最灼目的是锦茵间那双白玉似的赤足,正随喝彩声快活地蜷动着趾尖。
“《学而篇》未通半章,倒学得俳优媚态!”
惊雷般的叱骂劈裂欢腾。
李念安面上血色如潮退尽,眼睁睁看着父亲暴筋的手指如判官铁笔点来:
“取紫竹戒尺!今日十记掌心,教你知耻!”
执事小厮膝行捧尺的碎步声中,竹板破风的尖啸与皮肉相触的闷响炸开。
孩童压抑的呜咽挤碎齿关,惊得笼中画眉撞断三根尾羽。
李牧之玄色袍角刚扫过垂花门石阶,李念安便攥着渗出血痕的掌心冲出院落。
恰在月洞门转角,猛地撞翻青竹鸡笼——五只麻灰脚爪的活禽炸开羽翼,草屑裹着绒毛如硝烟弥漫!
木头正匍匐收拢鸡颈,忽觉天光被遮蔽。
李牧之去而复返,阴鸷的面容如浓云蔽日。
三声诘问似淬毒冰棱,刺得阶下少年通体生寒:
“哪来的腌臜活物?
隶属何院?
携此秽物意欲何为?”
木头指节深陷鸡翅翎羽,瞥见李念安廊柱后惨白的脸,喉头倏然挤出谄笑:
“老爷容禀!这几只斗鸡金距似铁,小人想着…想着或解少爷晨起郁结。”
竹笼爆发的喔喔啼鸣中,李牧之锦靴正踏中青绿鸡粪,秽物粘着银线云纹怒绽:
“正是尔等刁奴心术不正,带坏吾儿!”
寒目扫过程管家垂立的青灰衣角:
“拖下去各杖十脊!尽数发卖!”
程管家躬身领命,道:
“老奴遵命。”
李念安趁乱疾奔,染透泪渍的杭绸袖襟撞开柳清雅院门时,哭嚷已撕碎满庭檀香:
“娘!爹为几捧甜白瓷屑,当众笞我掌心!现竟要发卖我院中手足!”
描金院门被撞得金兽衔环乱颤时,柳清雅纤指正划过账本朱批,杨嬷嬷的禀报声戛然而止。
满室檀香被裹着泪腥的风劈开,李念安染着戒尺红痕的身影如中箭幼兽跌进光尘:
“娘!”
童音撕裂锦帐,道:
“爹纵着满院贱奴瞧我被戒尺笞掌!”
那肿如熟桃的掌心直擎到母亲眼前,泪珠砸在波斯缠枝毯上,金线芙蕖霎时洇出乌暗的泪洼,接着道:
“侯府嫡孙的体面……今日尽叫那些泥腿子嚼碎了!”
他突然扑跪在地,十指死死绞住柳清雅裙襕上怒放的金线牡丹,丝线深勒进指腹:
“木头更是冤沉海底!他采买的活禽本是供……”
喉头猛地锁紧,眼锋如淬毒银针射向杨嬷嬷垂落的眼皮,气音自齿缝嘶出,道:
“爹撞破时,木头咬牙认了斗鸡媚主的罪。”
泪汗交错的脸上,每道泪痕都似刀刻的诉状,道:
“这般剜心表忠的奴才,爹竟要杖断脊骨发卖!娘——”
最后一声哭求穿云裂帛,惊得账页簌簌翻飞。
柳清雅指尖摩挲着账本冰凉的缎面,眼底掠过一丝不耐——这些粗鄙奴仆迟早要替安儿换过,待他神智提升时,岂容劣仆带歪侯府嫡脉。
可垂眸见儿子泪痕斑驳的小脸紧贴膝头,终是自唇间化出句叹息:
“罢了,你既觉那木头堪用,娘便替你保下。”
l柳清雅轻点他红肿掌心,道:
“余者皆由你爹发卖,休再多言。”
“不成!”
李念安骤然攥死母亲裙襕,金线牡丹在他指下扭曲变形,道:
“那些都是我用熟的!半个也不许换!”
柳清雅黛眉斜挑,笑道:
“方才谁泣诉'泥腿子嚼碎体面'?现倒离不得这些奴才了?”
李念安喉头滚动如吞炭,半晌才自齿缝挤出蚊呐:
“旁的…旁的卖了便卖了。”
忽又昂首抓住母亲袖缘,眼底精光乍现:
“独那木头是个机灵的!娘你一定要留下他!”
李念安哭求的尾音尚在梁间震颤,描金门忽被推开。
李牧之进入内室,恰将柳清雅那句“好”碾碎在齿间。
“有道是慈母多败儿,正是因你太过纵容安儿,才导致安儿如今这般顽劣。
你不仅不处理刁奴,纵得安儿与刁奴同戏秽物,你竟还要论功行赏?”
柳清雅忽的起身,声线淬着冰凌:
“木头采买斗鸡是奉我暗谕——为解安儿诵经郁气。
老爷要卖发,不妨先断我这主母中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