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的空间里,只有悬浮在巨大光柱中的尘埃颗粒在无声地翻滚、碰撞。油墨、旧纸、陈腐木料的气味依旧浓烈,但秦菲菲已然闻不到了。
她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这副景象攫住:白晓晚逆光而立,侧脸线条绷紧,如同冰雕被炽烈的阳光灼烤,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却死死钉在地图上那块被猩红标记啃噬的“西郊三十二号”。
那眼神,秦菲菲只在一个倾家荡产的赌徒翻开最后一张致命底牌的瞬间见过——冰冷,燃烧,一往无前,只容得下孤注一掷的目标。
“小白…”
秦菲菲的声音像是卡在砂轮上,
“这地图…西郊那个鸟不拉屎的荒滩?你想干什么?”
她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紧,
“那蠢货签不签卖身契,跟咱有什么关系?离都离了,你还想踩进沈家那个烂泥塘?”
白晓晚的视线终于从地图上那刺眼的猩红标记缓缓抬起,落在秦菲菲错愕焦急的脸上。
光影切割着她的轮廓,一半在光里如同淬火的金属,一半隐在尘埃弥漫的暗影中,看不清情绪。
“他签的不是卖身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金属切割的锋利感,
“是自杀契约。抵押的对象,是沈氏集团‘君合资本’百分之十七的核心控股权。”
轰!
秦菲菲感觉自己脑子里像被砸进了一吨TNT。沈氏!君合资本!那是沈家的根基,是沈煜辰一手缔造、掌控整个商业帝国核心命脉的绝对权力核心!
百分之十七?!这要是真押出去,还不得天翻地覆?!
“疯了!都他妈疯了!”
秦菲菲瞳孔剧烈收缩,脸色瞬间煞白,
“沈嘉逸脑子被骰子塞满了吗?!那瘪犊子拿什么还?拿他那个只会买钻石手包的妈吗?还是沈老爷子棺材板底下压着的小金库?!”
无边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刚才燃烧的怒火。这浑水太深太黑,一个不留神就能把骨头都碾碎!小白刚从那座吃人的冰山下来,转头就要跳进这沸腾的毒火海?
“他还不还,不重要。”
白晓晚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她俯下身,手指精准地划过图纸上那片被红笔重重圈出的“西郊三十二号”,指尖在那条代表地质断裂带的狰狞红线上轻轻一点,
“重要的是,他用来抵押这份价值百亿股权的唯一担保品,是这块地本身。”
她的指尖敲了敲图纸,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如同冰珠砸在冷硬的琉璃台上。
秦菲菲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巨大的困惑和恐惧交织:
“这块地…不是现在抢破头了吗?环评都过不了,就等着规划局一刀切,彻底烂掉?”
“环评不过,”
白晓晚抬起头,嘴角那抹近乎冰冷的弧度又深了一分,眼底深处跳跃的冰焰清晰地映在秦菲菲眼中,
“是因为规划局和地质院刚内部定调,这个断裂带深度远超预估,属于‘极高危城市地质红线范围’。任何高层建筑或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将被永久禁止。”
她顿了顿,目光利剑般刺向秦菲菲:
“这消息,封顶报告一周内会正式对外公布。而沈嘉逸此刻收到的、正被他奉若珍宝的所有市场尽调评估材料,都是三天前的版本——那份评估认为该地块虽有‘轻微地质隐患’,但配合‘适当的工程防护’,是具备大规模开发潜力的‘黄金地块’。所有的热钱,所有的争抢,都建立在这个虚假的泡泡之上。”
死寂。
秦菲菲彻底失语。她嘴巴微微张着,瞳孔放大,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两个巨大的、不断敲击她神经的词语在轰鸣:
黄金地块?——致命陷阱!
下午三点的钟声,仿佛已经在耳畔敲响,不是清越悠远,而是如同地狱深处的丧钟,带着淬毒的尖啸!沈嘉逸那只蠢到冒烟的肥羊,正美滋滋地要把整个沈家未来几十年的命脉,都欢天喜地地押进这个一碰就炸的火山口!
寒意刺骨,秦菲菲感觉自己手脚一片冰凉。她看着白晓晚,看着那个在光柱尘埃中挺立的身影,背脊笔直,没有任何动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所以…你想拦着他?”
秦菲菲的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刨出来,
“你想在他签字前,告诉他这是个坑?让沈家躲过这一劫?然后…姓沈的再把你当恩人捞回去?”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尖利和某种隐晦的失望——难道小白折腾这一场,到头来还是放不下那个绝情绝义的沈阎王吗?
“沈家?”
白晓晚的回应如同极地冰川裂开的脆响,清晰地划破空气。她唇角的弧度消失了,那张在粗糙阳光下格外清冷的脸上,陡然升腾起一股毫不掩饰的、带着血腥气的凛冽锐气。阳光穿过巨大的窗户,在她脸上投下分明的明暗交界,一半是刺目的白,一半是沉郁的灰。
“躲过这一劫?”
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越过秦菲菲,似乎望向窗外虚无的远方,又似乎穿透了时间的重重壁垒,落在那即将被推向地狱深渊的沈嘉逸身上,
“不。我要把他推下去。亲眼看着他,还有所有跟着他沉溺于贪婪幻境的人,一起跌进深渊。我要他们签!”
最后五个字,咬音极重,带着冰碴相互摩擦的尖锐感。
秦菲菲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又在下一秒涌回心脏,重重地撞了一下
她脚下一个趔趄,后退半步,脊背撞上旁边一台冰冷坚硬的印刷机机身,发出一声闷响。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白晓晚,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此刻涌动着的是一种她从未认识过的、甚至让她本能战栗的光芒。
那不是拯救。那是献祭!
“你…”
秦菲菲的声音抖得厉害,惊骇和另一种更为复杂汹涌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激烈冲撞,
“你要看着沈嘉逸…把沈家…把君合资本的根…就这么押进去?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个泡泡炸掉?看着整个沈氏…被炸得…尸骨无存?”
她的质问在空旷破败的空间里回荡,带着无法置信的颤音,消散在弥漫的尘埃和油墨气味中。
白晓晚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转过身,视线重新落回那个被她珍而重之放在光柱中心矮柜上的紫檀木盒上。
古老沉静的木材在粗糙的光线里泛着幽微的暗紫色泽,那些历经岁月摩挲的缠枝莲纹路显得更加古老和坚韧。她的手指轻轻搭在盒盖边缘,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润的木质,传递着一种跨越时空的慰藉和力量。
“沈家?”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又清晰地传入了秦菲菲的耳中,
“早该烧了。”
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奇异的疲惫,却又蕴含着如同地底岩浆奔涌般的、即将彻底冲破冰层毁灭一切的汹涌力量。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熔岩弹,砸在秦菲菲心上。她想起了眼前这个人过去六年在沈家那座辉煌牢笼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身影,那被抽干了所有生机和锐气的躯壳……
再看看眼前,这具在破败尘埃中站得笔直、眼睛里燃烧着复仇冰焰的崭新灵魂。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洪流猛地冲垮了秦菲菲所有的疑虑和恐惧。
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剧烈的酸楚和一种破釜沉舟的激烈快意交织着撕裂了她。
是啊…烧了!凭什么还要替那吸髓蚀骨的沈家遮风挡雨?凭什么还要顾忌他们死活?
“好!”
秦菲菲猛地站直身体,动作剧烈地踢开了脚边挡路的半张破画框,眼神像两簇陡然擦燃的火焰,她大步上前,几乎撞进那片刺目的光柱尘埃里,
带着皮革和汗味的粗糙手掌猛地抓住白晓晚同样冰凉的手腕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掐进了白晓晚细腻的皮肤里:
“烧!小白!老娘帮你添柴!咱们把这把火烧得又高又旺!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全他妈烧成灰!”
白晓晚的手腕感受到秦菲菲滚烫的指温,以及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孤注一掷的决心。那热度顺着手臂蜿蜒而上,驱散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丝盘桓不去的冷意。
她没有抽回手,反而微微地、几乎是察觉不到地,回握了一下秦菲菲的手指。
交握的手指在光影尘埃间形成了一道极其短暂的同盟。
然而下一秒,白晓晚果断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再次锁定了桌上那张价值连城的地图。
白皙的手指迅速探出,准确地抽出了叠放在地图下方几张毫不起眼、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散页文件。
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秦菲菲凑过去看,只看到密集的、带着各种保密标识印花的文字、复杂的结构图层和数据图表。
“这……”
她皱紧眉头,完全看不懂这些显然是专业性极强的技术文档。
“来不及了。”
白晓晚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能切断一切杂念的、手术刀般的锋利。她飞快地扫视着其中一页上标红的几行关键数据和结论性描述语。
“断裂带下新发现的不稳定岩溶水层…潜在诱发地质沉降风险…结论评级:严重不可逆……封控等级:极高危…”
冰冷的专业术语如同钢针,根根扎在即将爆开的火药桶上。
“海城地质勘探院的勘测报告定稿,就在今天。”
她的目光抬起,越过秦菲菲,直接射向窗外那栋在视野中模糊、却无比清晰刻在她脑海中的地标大厦——君合资本总部。
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正午炽烈的阳光,冰冷又傲慢,仿佛一座悬浮于云端、永远坚不可摧的圣殿。
“这份报告,现在还在总工程师的加密硬盘里睡大觉。按照规定,在下午三点重大城市投资协调会之前,它就是最高机密。”
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那行关于下午三点的会议备忘标记上,眼中寒芒迸射。
秦菲菲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瞬间明白了。沈嘉逸的签约仪式——就在三点!就在那个协调会开始的同时!所有的巧合都被安排得天衣无缝。
有人要在他签下那份致命合同、把沈家命脉押进去的下一秒,才让这块地的真实面目彻底暴露于阳光之下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毒辣得让人心头发寒!
“操!”
秦菲菲浑身汗毛倒竖,瞬间被一股巨大的紧迫感攫住,
“那怎么办?现在冲过去把这报告甩在沈嘉逸那傻逼脸上?逼他反悔?或者…”
白晓晚冰冷的嘴角却在此时缓缓勾起一个绝对称不上温暖、反而充满残酷意味的弧度。她看也没看秦菲菲
利落地将那份足以引发海啸的地质报告最后几页关键文件抽出来,小心而快速地卷起收好。
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从那只低调却价值不菲的随身提包里,迅速地拿出了另一样东西——
一个小小的、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品牌标识、材质冰凉如同某种特殊聚合物制成的扁平方形盒子。
盒子的正面,只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凸起光点,正以极其缓慢、如同呼吸般的节奏,微微亮起又熄灭。像一个沉睡的深海怪物的眼睛。
白晓晚的手指在那个幽蓝光点上极其娴熟而快速地按压了几个不规则的、如同摩斯密码般的组合点触。
没有声音发出。
但秦菲菲清晰地看到,当白晓晚指尖落下最后一个点触时,那个幽蓝色的呼吸光点猛地闪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缓慢明灭的状态。
一道极其微弱、非人耳可闻的特定频段脉冲信号,如同无形的幽灵波纹,瞬间穿透这间破败工作室的墙壁、穿透楼宇间的钢筋水泥,朝着城市的某个角落急速辐射而去!
“不用冲过去。”
白晓晚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破了秦菲菲几乎要屏住的呼吸。她的目光依旧锁定着窗外那栋代表绝对财富与权力的君合大厦,
琥珀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和一种精密计算着最后倒计时的猎人般的耐心。
“我要它准时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酷,
“三点零一分。”
“海城规划局的官方线上公布端口?”
“君合资本内部紧急风控通报系统?”
“还有——沈嘉逸面前谈判桌上那台正连接着合同的实时投屏!”
白晓晚的手指稳稳地托着那个毫无温度的黑色信号盒,仿佛托着地狱熔炉的钥匙。她的目光转向窗外,阳光正好,万里无云。
她微微眯起眼,琥珀色的瞳孔在刺目的光线下,如同两块被烈火淬炼的冰晶,倒映着远方那座光华万丈、如同神殿般不可撼动的摩天大厦,清晰地映出了一丝冰冷彻骨、即将焚毁一切虚妄的决绝。
窗外的城市喧嚣被厚重玻璃和老旧的墙壁过滤得模糊不清,只剩下遥远街道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嗡鸣。
秦菲菲呆立在原地,只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