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那不是鼓声。是铁蹄!
沉重、整齐、带着碾碎一切的磅礴气势!成千上万匹披甲战马,踏着同一个节奏,重重踩踏在湿透的大地上,引发的地面震动,甚至让东营里一些被点燃的帐篷顶上的火苗都为之颤抖!
混乱喧嚣的东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破坏和叫嚣的声音骤然减弱,无数叛军士兵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疑不定地抬起头,侧耳倾听,脸上狂热的血色迅速褪去,代之以一种茫然和本能的恐惧。
那铁蹄声不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而是从东营的北、西、南三个方向,同时爆发!如同三面不断收拢、不断逼近的钢铁墙壁!马蹄践踏大地的闷响,与沉重的金属甲片相互摩擦、撞击发出的连绵不绝的“哗啦”声、冰冷的呼吸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声浪,彻底压过了风雨!
“怎么回事?”
“哪来的马蹄声?”
“听方向……我们被围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叛军中蔓延。他们茫然四顾,手中的火把映照着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营内被点燃的帐篷火光冲天,反而将他们的身影清晰地暴露在光亮之下,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石历脸上的狞笑彻底僵住。铁面盔下的双眼猛地收缩,瞳孔深处映出周围士兵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他尾椎骨窜起,直冲头顶,浇灭了他所有的狂妄!陷阱!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那洞开的东营寨门,根本不是怯懦,而是请君入瓮的毒饵!
“中计了!”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怒而变调,手中的九环鬼头大刀疯狂地指向黑沉沉的雨幕,“结阵!向外冲!冲出去!”
晚了。
就在他吼声落下的瞬间,玄甲军合围的铁蹄声达到了顶峰!
“轰——!”
如同三道积蓄到极致的钢铁洪流,同时撞上了叛军拥挤混乱的阵列!
东营的北、西、南三面,那些原本看似普通的营寨栅栏,在沉重的撞击声中轰然倒塌!不,不是倒塌,是主动向外崩散!栅栏之后,根本不是什么营区,而是无边无际、沉默如山的玄甲重骑!
玄甲!真正的玄甲!
人马俱覆重甲!骑士全身包裹在打磨得如同镜面般光亮的黑色铁叶甲中,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战马同样披着厚重的马铠,只留出眼睛和口鼻。人和马都像是由一整块玄铁浇铸而成的杀戮机器。骑士手中的长槊放平,槊尖在火光和雨水的映照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密集如林!
三股钢铁洪流,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踏着整齐划一、令大地颤抖的步伐,碾入了拥挤不堪、阵型全无的叛军之中!
没有呐喊,没有咆哮。只有沉默的推进,只有铁蹄踏碎骨骼的闷响,只有长槊刺穿皮肉的撕裂声,只有重甲撞飞人体的沉重撞击声!
屠杀!
一面倒的屠杀!
萧清璃独坐中军,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叛军薄薄的皮甲在玄甲重骑面前如同纸糊。长矛捅上去,只留下一个白点;刀砍上去,火星四溅,最多留下一道浅痕。而玄甲重骑的长槊每一次突刺,都像串糖葫芦一样洞穿数人。沉重的铁蹄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和濒死的惨嚎。拥挤的叛军根本无处可逃,如同麦浪般被钢铁的洪流成片成片地收割、碾倒。
营内叛军瞬间崩溃!刚刚还挥舞着刀剑、放火破坏的士兵,此刻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彻底失去了任何抵抗的意志,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发出绝望的哭喊,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互相践踏。火把丢了一地,被雨水和血水浸灭,又被混乱的脚步踩进泥里。整个东营,瞬间化作了修罗地狱,血腥味浓烈得连暴雨都无法冲散!
石历目眦欲裂!他狂吼着,挥舞着沉重的鬼头大刀,刀环疯狂作响,试图劈开一条血路。九环大刀势大力沉,裹挟着开山裂石般的劲风,狠狠劈在一名冲到他面前的玄甲骑士肩甲上!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四溅!
那玄甲骑士在马上晃了晃,肩甲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凹痕,却并未碎裂。骑士冰冷的眸子透过面甲缝隙扫了石历一眼,手中长槊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地刺出,直取石历坐骑的脖颈!
石历心中一凛,猛地一勒缰绳,乌骓马人立而起,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槊。但他周围的亲卫,在玄甲重骑冷酷无情的绞杀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雪片,迅速消融、倒下。他石历,这个纵横南疆、凶名赫赫的叛军猛将,此刻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被冰冷的钢铁狂潮团团围住,孤立无援!
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笼罩下来,冰冷刺骨。
…………
古星河没有骑马。
他踏着满地粘稠的血浆和泥泞的残肢断臂,一步步走入这血腥的屠宰场。暴雨冲刷着他那身素净青袍,却奇异地无法沾染分毫,雨水在他身周仿佛遇到无形的屏障,自动滑开。青冥剑握在他手中,剑尖斜斜指地,幽蓝色的剑身在火光和雨水的映照下,流淌着一种妖异而纯净的光华。剑身上没有沾染一滴血,雨水落在上面,立刻碎裂成更细小的水珠滑落,仿佛连雨水都无法玷污它的锋锐。
他走得很慢,很稳。如同闲庭信步,行走在自己的庭院。周围的杀戮、惨叫、金属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所有的喧嚣和血腥,在靠近他身周三尺之地时,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力量隔绝、削弱,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目光平静地穿过混乱的战场,如同穿过一片无关紧要的树林,最终,落在了那如同困兽般左冲右突的石历身上。
石历的乌骓马已经倒毙在地,巨大的身躯上插着好几支折断的箭矢和长矛。他徒步作战,铁面盔不知何时被打落,露出一张被血污和雨水糊满、狰狞扭曲的脸,虬髯戟张,双眼赤红如血。他手中的九环鬼头大刀已经卷刃,刀环也断裂了好几枚,每一次挥舞都带着沉重的风声,将靠近的玄甲骑兵逼退,但包围圈却在不断缩小。他脚下,倒伏着十几具玄甲军的尸体,沉重的铠甲被巨力劈开,鲜血汩汩流出,汇入地面的血河。
显然,他临死前的反扑,凶悍绝伦。
当古星河的身影出现在玄甲军让开的通道尽头时,石历狂乱劈砍的动作猛地一顿。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了那个雨中漫步的青衣身影,以及他手中那把散发着不祥幽光的青冥剑。
“古星河!”石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恨意和暴怒而撕裂,“狗贼!只会使些下作手段!可敢与爷爷堂堂正正一战?!来啊!”他猛地将卷刃的大刀指向古星河,全身肌肉贲张,凶戾之气冲天而起,试图用最后的疯狂激怒对方。
古星河脚步未停,眼神依旧古井无波,仿佛石历的咆哮只是微风拂过。他离石历还有十步之遥。
石历眼中凶光爆闪!他根本不等古星河靠近,狂吼一声,巨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蹬地!脚下的泥泞和血浆被他踏得轰然炸开!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卷刃的鬼头大刀高高扬起,带着斩断山岳的气势,撕裂雨幕,朝着古星河当头劈下!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的凶悍和绝望的爆发力,刀锋未至,狂暴的气劲已经压得周围的雨水倒卷,形成一片短暂的真空!
刀锋劈开雨帘,距离古星河头顶不足三尺!石历脸上露出了狰狞而狂喜的扭曲表情,仿佛已经看到对方被一劈两半的血腥景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古星河动了。
没有后退,没有格挡。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肩上的一片落叶般,手腕微微一抖。
“嗡——!”
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骤然响起,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青冥剑动了!不是刺,也不是劈。剑身化作一道纯粹、凝练、快到超越视觉捕捉极限的青蓝色流光!
那道流光并非直线。它以一种玄奥莫测的轨迹,在暴雨中轻轻一绕,如同惊鸿一瞥,又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石历那势若奔雷、开山裂石的刀势,在青冥剑光划过的瞬间,如同撞上了一层无形的、极柔又极韧的屏障。那足以劈碎重甲的狂暴力量,竟诡异地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前冲的庞大身躯,连同那柄卷刃的鬼头大刀,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柔劲带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微一倾。
就在他身形前倾、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
青蓝色的流光,如同从幽冥中探出的毒牙,以石历完全无法理解的速度和角度,轻轻巧巧地,抹过了他的脖颈。
时间恢复了流动。
石历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狰狞和狂喜凝固了,赤红的双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愕和茫然,似乎无法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一道极细、极淡的红线,出现在他粗壮的脖颈上。
下一瞬,血箭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那颗须发戟张、凶悍绝伦的头颅,在暴雨中冲天而起,翻滚着,带出一蓬凄厉的血雨!无头的尸体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又向前踉跄了两步,才沉重地扑倒在泥泞的血泊之中,溅起大片污浊的血泥。
那颗头颅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最终“噗”地一声,落在地上,溅起一小片泥水,沾满污泥的脸上,双眼兀自圆睁着,凝固着死前的错愕与不甘。卷刃的鬼头大刀“哐当”一声砸落在地,刀柄上的断环无力地晃动了几下。
古星河静静地站在雨中,青冥剑的剑尖斜指地面。一滴血珠,正顺着那幽蓝如深秋夜空的剑脊缓缓滑落,在剑尖处凝聚,欲坠未坠。剑身依旧光洁如新,仿佛刚才那斩断猛将脖颈的雷霆一击,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雨水冲刷着剑身,那滴血珠终于落下,无声无息地融入脚下暗红的泥泞。
他微微抬眸,目光越过混乱渐息的战场,投向南方雨幕深处,那座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城池轮廓——武陵城。
…………
武陵城头。
惨白的闪电如同巨蛇撕裂天幕,将城楼上的景象瞬间映照得纤毫毕现,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紧随而至的炸雷,如同天神在耳边擂动战鼓,震得脚下的青砖都在嗡嗡颤抖。
守城的叛军士兵挤在垛口后,脸色在电光中显得惨白如纸,惊恐地望着城外那片地狱般的景象。玄甲军的合围绞杀已近尾声,残余叛军的零星抵抗如同风中残烛,凄厉的惨叫声和战马的嘶鸣即使隔着这么远,依旧断断续续地随风传来,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主将石历孤军深入,生死不明,城外那支沉默如山的玄甲重骑,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被玄甲军士用力抛上了城头!
“咚!”沉闷的撞击声。
那东西在湿滑的青砖地面上翻滚了几下,沾满了泥浆和血污,最终停在几个守军士兵的脚下。
闪电再次划破长空!
一张须发戟张、狰狞扭曲的脸,在刺目的白光下清晰地暴露出来!正是石历!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天空,充满了凝固的惊愕和无法置信的怨毒。断裂的脖颈处,血肉模糊。
“啊——!”
看清那是什么的守军士兵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弹开,手中的兵器“哐当”掉在地上。
“是……是石将军!”
“将军死了!石将军的头!”
“完了!全完了!”
“玄甲军杀来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头炸开!石历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残存的抵抗意志瞬间崩溃!士兵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有人丢下武器就往城下跑,有人绝望地瘫软在地,哭喊声、叫骂声、推搡声混作一团。
城楼角楼阴暗的阴影里,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色斗篷中的人影,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与周围的混乱和恐慌格格不入。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精准地落在城外战场中心,那个青袍执剑的身影上。古星河正缓缓将青冥剑归入墨色的剑鞘,动作从容不迫。黑袍人的视线在那柄幽光内敛的剑鞘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如同毒蛇般,牢牢锁定了古星河本人。
就在这时,玄甲军阵中,一面巨大的玄色大旗被猛地竖起!旗面上,一个银线绣成的、龙飞凤舞的“天谕”二字,在风雨中猎猎招展!紧接着,低沉雄浑的号角声穿透雨幕,如同沉睡巨兽的苏醒!那是总攻的信号!
城下的玄甲军阵开始移动!如同黑色的钢铁潮水,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缓缓压向武陵城门!步兵方阵踏着整齐的步伐,长矛如林。重弩被推上前列,冰冷的弩箭闪烁着寒光,对准了混乱的城头。
城头的哭喊和混乱达到了顶点!士兵们彻底失去了组织,争先恐后地涌向通往城内的阶梯,互相推挤踩踏。
黑袍人兜帽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弄,或者是一种棋局落子后的了然。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城外那面在风雨中傲然挺立的“古”字帅旗,以及旗下那个站立在城下的身影。
然后,毫无征兆地,黑袍人身形向后一退,如同鬼魅般融入了角楼更深的阴影之中。宽大的斗篷在转身时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随即彻底消失在那片黑暗里,再无踪迹可寻。仿佛从未存在过。
…………
天京,天谕皇城。
紫宸殿内,琉璃宫灯高悬,柔和的光线透过层层薄纱灯罩洒下,将金砖铺就的地面映照得流光溢彩。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阔的穹顶,柱身上缠绕的金龙在灯火下鳞爪毕现,威严逼人。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龙涎香气,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从殿外传来,更添几分浮华。
一场为南征凯旋将士举行的盛大宫宴已近尾声。玉盘珍馐撤下,换上了时令瓜果和香茗。文武百官身着朝服,依品阶分坐两侧,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笑意,相互低声寒暄。气氛看似融洽,却总透着一股朝堂特有的疏离与审视。
皇帝萧衍端坐于九重玉阶之上的龙椅中,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微微抬手,殿内丝竹之声渐歇。
“古爱卿,”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上位者特有的亲和,“此番南疆平叛,克复武陵,斩将夺旗,荡涤妖氛,实乃擎天保驾之功。爱卿以七千玄甲,破贼八千,再下坚城,用兵如神,果不负鬼谷盛名,更不负朕之所托。”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殿中一人身上。
古星河立于阶下,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袍,与周围锦绣辉煌的宫殿、华服耀眼的百官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青冥剑并未佩戴在身,但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孤峰青松,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静气度,将满殿的浮华都压了下去。
他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玄甲将士用命,三军戮力同心,方有此胜。我,不敢贪天之功。”
“好一个‘不敢贪天之功’!”一个清亮悦耳,带着几分明快笑意的声音从皇帝御座旁响起。
长公主萧清璃站了起来。她今日并未穿繁复的宫装,而是一身绛红色的箭袖骑射常服,腰间束着镶玉革带,勾勒出窈窕的身姿。墨发用一根赤金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英气与慵懒。她眉眼生得极好,顾盼间神采飞扬,此刻唇角微扬,带着一种狡黠又明艳的笑意,像极了春日里最耀眼的那朵带刺蔷薇。
她端着一个小小的琉璃酒盏,袅袅婷婷地走下玉阶,径直来到古星河面前。琉璃盏中琥珀色的酒液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映着殿内的灯火和她明亮的眼眸。
“古星河,”萧清璃在古星河面前站定,微微仰起脸,笑吟吟地看着他,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立下如此泼天的大功,却这般谦逊,倒叫皇上和本宫不知该如何赏你了。”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古星河平静无波的脸,红唇勾起更深的弧度,声音清脆,清晰地传遍大殿:“不如……你自己说说?是想要加官进爵,良田美宅,还是……”她的眼波在他脸上轻轻一转,带着几分促狭,“金银珠玉,美人珍宝?只要你说得出口,皇上与本宫,定让你如愿!”
这番话带着长公主特有的爽利与一丝任性的娇蛮,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引得殿中不少官员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皇帝萧衍坐在龙椅上,只是含笑看着,并未阻止。
古星河微微皱眉,他心里明白,这位郡主殿下想让他永远留在天谕,为皇家效力,可他终究不是天谕人,那座凉州...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古星河身上,有羡慕,有嫉妒,有审视,也有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这皇家恩宠的玩味。
古星河依旧垂着眼,目光落在身前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仿佛能从那倒影里看到殿顶的藻井。萧清璃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花香和某种清冽气息的味道飘入鼻端,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侵略性。
“殿下厚爱,不敢当。”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不起半分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本是山间野人,别无他求。”
“别无他求?”萧清璃重复了一遍,秀眉微挑,琉璃盏在指尖轻轻转动,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她脸上的笑意未减,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快的光芒,像是意外,又像是棋逢对手的兴味。“古将军,你这可真是……视功名如粪土了?”她微微凑近一步,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只有两人能听清的亲昵与俏皮,“还是说,我们天京城里的富贵,都入不了鬼谷传人的法眼?”
古星河终于抬起了眼。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萧清璃那双明亮、狡黠、带着探究和一丝挑战意味的眸子。四目相对,一个沉静如古井深潭,一个灵动如林间清溪。
“殿下言重。”古星河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我所求者,唯心安而已。”
萧清璃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似乎在分辨这句话的真伪。殿内一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哈哈哈!”皇帝萧衍的笑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带着几分了然和欣赏,“好一个‘唯心安而已’!古爱卿风骨清峻,朕心甚慰。”他抬手示意了一下侍立在旁的太监总管。
总管太监立刻躬身,展开一卷明黄的帛书,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有旨!古星河,忠勇体国,克复武陵,功勋卓著!特赐天京城内朱雀大街甲字七号府邸一座,金珠十斛,锦缎百匹,以彰其功,慰勉忠良!钦此!”
古星河站立并未动身,依旧看不出多少受赏的喜悦。
萧清璃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样子,撇了撇嘴,将手中的琉璃盏凑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目光却依旧胶着在古星河身上,眼底深处,那抹异样的光芒,越来越亮。
…………
朱雀大街甲字七号。
天京寸土寸金,朱雀大街更是紧邻皇城根儿,非显贵功勋不可居。皇帝赐下的这座府邸,门楣高阔,朱漆大门上铜钉锃亮,门前一对石狮子威猛沉肃,处处透着厚重与贵气。
府邸内部格局开阔,庭院深深。前院是待客的厅堂,中庭有假山池沼回廊,后院则是主人的起居之所。雕梁画栋自不必说,一应家具陈设虽不显奢靡,却也古朴雅致,用料考究。显然,在赐下之前,内务府已派人精心打理过。
古星河拒绝了内务府派来的仆役,偌大的府邸,只有他一人。入夜后,更显空旷寂静。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新木、桐油和淡淡尘土的味道。
他提着一盏素纱灯笼,沿着回廊,缓步走向后院深处。灯笼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丈许之地,两侧的厢房都隐没在沉沉的黑暗里,门窗紧闭。
最终,他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
这扇门位于后罩房最西侧,与整个府邸被打理得一尘不染的精致感格格不入。门是普通的松木,没有上漆,显得有些陈旧。门板上落着一把黄铜大锁,锁环和锁眼处积着薄薄一层灰尘,显然久未开启。门缝里,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形容的气味。非檀非麝,也非霉腐,更像是一种陈年的、混合了多种药草和矿物气息的冷香,若有若无,淡得几乎无法捕捉。
古星河的目光落在那把铜锁上。钥匙,内务府的管事在交接时并未提及此门。
他伸出手,并未触碰那把锁。修长的手指在离门板寸许之遥处停下,掌心对着门缝。
一股无形的、精纯而温和的力量,如同流水般从他掌心缓缓涌出,无声无息地浸润着门后的插栓。这力量不带丝毫破坏性,更像是一种精密的引导和抚触。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动声从门内传来。
古星河收回手,轻轻向前一推。
“吱呀——”
沉重的、带着长久未动的滞涩感的木门摩擦声,在寂静空旷的后院中响起,显得格外刺耳。
门,向内打开了。
一股比门外浓烈数倍的陈旧冷香,混合着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灯笼的光晕迫不及待地探入,却如同被黑暗吞噬一般,只能照亮门口方寸之地。门内,是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凝固了千百年的黑暗。
古星河提着灯笼,迈步走了进去。
就在他踏入黑暗的瞬间,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砰”地一声,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庭院里微弱的月光。
灯笼的光晕在绝对的黑暗中显得异常微弱,只能勉强映照出脚下光滑的青石地面和近处几个模糊的巨大轮廓——似乎是蒙着厚布的书架或柜子。空气冰冷,带着地底般的寒意。那股奇特的冷香,在这里浓郁得如同实质,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带着一种令人心神微凛的古老气息。
突然!
一点幽绿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在古星河前方几步远的黑暗中亮起!
那光芒极其微弱,幽幽地悬浮在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如同荒野坟冢间飘荡的鬼火。光芒映照下,隐约勾勒出一个坐在宽大太师椅中的人形轮廓。那人全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里,兜帽低垂,遮住了面容。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从斗篷宽大的袖口中伸出,正随意地把玩着一件东西。
那东西在幽绿的光芒下反射着暗沉的光泽——赫然是叛将石历从不离身的那枚玄铁令牌!令牌边缘狰狞的獠牙鬼头纹饰,在绿光下显得分外阴森。
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那声音并不苍老,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清越质感,如同冷玉相击,却又蕴含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慵懒和一丝冰冷的玩味。
“鬼谷传人……”
声音的主人,正是那团幽绿光芒映照下的黑袍人。他把玩令牌的动作停下,微微抬起了头。兜帽的阴影下,仿佛有两道实质般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了古星河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棋子的兴味。
“……这盘棋,才刚开始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点悬浮的幽绿光芒倏地熄灭!
整个密室,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死寂的黑暗之中。只有那股奇异的冷香,在鼻端萦绕不去,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