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舞绝世(1 / 1)

夜宴正酣,水榭歌台,雕梁画栋间流淌着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琉璃盏盛着琥珀光,映着满座锦绣华服,熏风裹挟着酒气与名贵熏香,暖融融地缠绕在每个人身上。古星河斜倚在靠窗的酸枝木圈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青冥剑鞘,那点寒意,勉强压着体内随酒意蒸腾起的燥热。喧闹声浪一波波涌来,带着刻意的奉承和更刻意的欢笑,敲打着耳膜。

今日长公主萧清璃在公主府摆宴,邀请王公贵族们赴宴,其间也有拉进与大臣关系的想法,皇帝对此并不在意,也就默许了。

“星河兄,今日这酒,怕是冲着你来的?”卫九郎的声音带着笑,挨着古星河坐下,顺手替他挡开一盏新斟满的酒。他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面如冠玉,眉眼弯弯,透着股京城贵胄里难得的随和真切。

古星河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目光掠过满堂珠翠,掠过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审视视线——有好奇,有探究,更有几分掩不住的轻视。最终,无可避免地,落在主位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身影上。天谕长公主萧清璃,一身绯红宫装,如灼灼烈火中盛放的牡丹。她正侧首与身边一位华服贵女低语,唇角噙着三分笑意,七分掌控一切的从容。那眼神偶尔扫过全场,锐利得能穿透人心,却又在与古星河视线相接的刹那,微妙地软了一瞬,旋即移开,快得像是错觉。

“诸位,”礼部尚书家的陈天翊清了清嗓子,端着酒杯站起,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点刻意的激昂,“值此良辰美景,又有长公主殿下亲临,岂能无诗?方才卫小公子的即兴之作已是珠玉在前,不知接下来哪位才俊,肯再添佳话,为殿下助兴?”

席间一时起了小小的骚动。目光在几位素以文采著称的公子小姐间逡巡。片刻,丞相之女柳含烟款款起身,一身月白云锦,清雅如出水芙蓉,瞬间吸引了所有视线。她微微欠身,声如珠玉落盘:“殿下在上,诸位在座,含烟不才,偶得一词,愿献丑博殿下一笑。”

她略一停顿,水榭内霎时安静下来,只余池畔蛙鸣与远处隐约的笙箫。她朱唇轻启,清音流淌:

“玉宇琼楼接太清,星河欲转御风轻。九霄环佩云中落,疑是仙娥步月行。

金樽满,玉壶倾,今宵沉醉忘营营。明朝莫问蓬莱路,且向瑶台深处听。”

最后一个尾音袅袅散入暖风。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静默后,轰然的喝彩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

“好!‘九霄环佩云中落’!何等仙姿!”一位老翰林激动得胡子直颤,击节赞叹。

“妙极!‘且向瑶台深处听’,此等意境,当真超凡脱俗!”陈天翊的声音尤其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推崇。

“好词!此词一出,今日宴集,足以名动京城,流芳后世!”席位靠前的一位郡王抚掌大笑。

赞誉之声如潮水般汹涌,几乎要将那水榭的琉璃顶掀翻。柳含烟矜持地微笑着,微微颔首致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主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紧张。萧清璃亦含笑点头,赞了一句:“柳小姐才情,果不负盛名。”那声音不高,却带着长公主独有的分量,瞬间让满堂的赞美又拔高了一个调门。

满堂的喧嚣和赞誉,像一层厚重的、油腻的锦缎,密密匝匝地裹上来,让人喘不过气。那“千古绝唱”的颂词,听在微醺的耳中,只余空洞的回响。案几上的金樽玉盏,晃动着扭曲的光影,映出周遭一张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卫九郎担忧地看了古星河一眼,低声道:“星河,你脸色不太好?这酒……”

古星河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指尖所触的青冥剑鞘,那深海玄冰般的凉意,此刻成了唯一能锚定神魂的东西。凉州……这名字像一枚尖锐的冰锥,猝然刺破眼前这浮华迷离的幻象。眼前晃过养父那张被朔风和岁月刻满沟壑的脸,那双浑浊却永远盛满温和慈爱的眼;耳边似乎又响起弟妹在简陋院中追逐打闹的清脆笑声,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粝质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混合着浓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思念,猛地攫住了古星河。这满堂的暖玉温香,这震耳欲聋的颂圣之词,这精心编织的盛世图景,都与古星河隔着一层冰冷的、名为“异乡”的厚壁。古星河是谁?鬼谷先生唯一的弟子,凉州风沙里滚出来的孤魂,此刻却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被钉在这片不属于古星河的繁华中央。

一股气,一股带着酒意、带着孤愤、带着无尽乡愁的气,猛地从丹田直冲顶门。所有的喧嚣骤然退去,世界在古星河眼中只剩下那高悬于水榭飞檐之上的、一轮清冷的孤月。

“铮——!”

一声清越龙吟,压过了所有嘈杂!

古星河连带着三分醉意豁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圈椅。众人惊愕的目光瞬间聚焦而来。青冥剑,已在手中!剑身如一道凝固的青色闪电,在琉璃灯影与清冷月华的交织下,流淌着幽邃、凛冽的光泽。剑锋斜指地面,寒气无声弥漫开来,让离得近的几位贵女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杯中的酒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古星河,你要作甚?”陈天翊惊怒的声音响起,带着被冒犯的尖锐。

古星河恍若未闻。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力气,都已灌注于手中的三尺青锋。足尖在地面一点,人已如离弦之箭,旋身掠向水榭中央那片铺着月光与灯影的空地。

剑,动了。

起手并非刚猛的开山之势,而是极其缓慢、沉重的一记斜撩。青冥剑的轨迹沉重得仿佛在拖曳着整座凉州城的黄沙与烽烟,剑锋割裂空气,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手腕微转,剑势陡然拔升,化作一道撕裂夜空的青虹!剑光暴涨,迅疾如电,不再是拖曳,而是挣脱!剑气森然,凌厉无匹,带着斩断一切束缚的决绝,直欲破开这重重叠叠的锦绣牢笼!

身形随之疾旋,衣袂翻飞如鹰隼振翼。剑随身走,人随剑旋,刹那间,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青色的旋风。旋风中,剑光不再是单一的线,而是泼洒开来的漫天寒星!点点青光,或刺、或点、或抹、或削,迅疾得令人眼花缭乱,却又每一式都清晰无比,带着流星划破夜幕的凄美与孤绝。那剑尖每一次精准的震颤,都仿佛点在心跳的间隙,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

脚下的步法玄奥莫测,时而如流云般飘忽不定,时而如磐石般岿然不动。剑势也随之变幻,时而大开大阖,似要劈开这遮蔽视线的琼楼玉宇,重现凉州城头那苍茫寥廓的天穹;时而细腻缠绵,剑尖挽起朵朵森寒的剑花,如同在月下描绘着记忆中弟妹稚嫩的笑靥。

酒意并未散去,反而在极致的运动中蒸腾、燃烧,化作眼底一层迷蒙的水汽。剑锋流转间,凉州城外的风沙仿佛真的扑面而来,粗粝地摩擦着面颊。养父佝偻着背,在昏黄油灯下修补旧甲的身影,清晰得如在眼前,那一声声压抑的咳嗽,似乎就响在耳边。弟妹追逐嬉闹的笑声,清脆又遥远,被呼啸的剑气搅动得破碎又重组……

“看!那剑光里……”不知是谁低低惊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众人屏息凝神,只见那泼洒的青色光幕中,光影诡异地扭曲、凝聚!竟似有漫天黄沙在剑风中狂舞,沙粒仿佛带着塞外苦寒之地的粗粝质感!紧接着,一个模糊而苍老的身影轮廓在剑光最盛处一闪而逝,那佝偻的姿态,带着岁月无言的沉重。随即,又是几个小小的、跳跃的身影碎片般掠过,伴着无声的欢笑,旋生旋灭于冰冷的剑气之中!

那并非真实的幻象,而是剑意、剑气、乃至舞剑者倾泻而出的神魂,在极致速度与情绪激荡下,于众人感知中投射出的强烈意象!是乡愁凝聚的蜃景!是刻骨思念在剑锋上燃烧出的幻光!

孤寂!一种深入骨髓、弥漫于每一寸剑光、每一个身姿转折的孤寂,如同无形的寒潮,以那舞剑的身影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水榭。方才还因“千古绝唱”而沸腾的空气,此刻仿佛被这孤寒的剑气彻底冻结了。所有喧闹、赞美、嫉妒、算计,都在这纯粹的、带着塞外风霜的孤独剑意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

青冥剑的光华越来越盛,舞动越来越疾!剑风激荡,吹得近处席案上的杯盘轻颤,吹得贵女们鬓边的珠花瑟瑟摇动,吹熄了外围几盏摇曳的琉璃宫灯。整个水榭的光线似乎都暗了几分,唯有那一道青色的身影,和那柄吞吐着月华与孤寒的长剑,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光源。

剑势攀升至巅峰!仿佛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孤愤、所有压抑的力量,都将在这一式下彻底爆发、撕裂苍穹!

“喝!”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自古星河喉间迸出,并非张扬,而是灵魂深处不堪重负的嘶鸣。全身的力量瞬间凝聚于双臂,灌注于青冥!剑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青得近乎妖异!人随剑走,化作一道决绝的逆流青虹,撕裂空气,带着斩断时空、劈开宿命的决然气势,朝着虚空,朝着那轮孤悬的冷月,朝着记忆中凉州的方向,直刺而去!

这一剑,是倾尽全力的一刺!是灵魂深处所有郁结的孤愤与思念的终极喷薄!

就在那剑尖即将抵达它力量与气势的绝顶,光芒最盛、杀意最凛、孤绝之意最浓的刹那——

“噗……噗噗噗噗……”

环绕水榭的数百盏琉璃宫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同时掐灭了灯芯!

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所有!

上一刻还流光溢彩、亮如白昼的宴会中心,瞬间陷入了绝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只有天穹那轮清冷的孤月,将一片惨淡的银辉,无声地洒落在骤然死寂的庭院、水榭和每一张写满惊愕的脸上。

那惊世一剑的绝顶光华,那即将刺破一切的凛冽杀意,那凝聚了所有孤寂与思念的终极意象,就在这登峰造极的瞬间,被这突兀而至的、彻底的黑暗,硬生生地吞噬、凝固!

时间仿佛停滞了。绝对的静默,比刚才柳含烟词成时的寂静更沉重百倍。连池畔的蛙鸣,远处的虫唱,都诡异地消失了。只有无数道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此起彼伏,带着恐惧和茫然。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死死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没有人敢动,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响。黑暗中,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柄绝世凶兵残留的森然剑气,冰冷地悬在每个人的咽喉之上。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声音清晰地响起。

“锵啷。”

那是青冥剑精准无比地滑入玄铁剑鞘的声音。清脆,冰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万籁俱寂的终结感。在这绝对的黑暗中,这声轻响,竟如洪钟大吕,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心魂俱颤!

紧接着,是脚步声。不疾不徐,稳定得如同丈量过一般。踏过水榭冰凉的石板地,穿过凝固的人群,朝着黑暗深处,朝着水榭之外走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那无边的夜色里。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灯……快掌灯!”陈天翊尖利变调的声音第一个划破黑暗,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

“来人!速速掌灯!”更多的声音跟着响起,慌乱而急促。

仆役们跌跌撞撞地摸索着,火石敲击的微光零星亮起,小心翼翼地重新点燃一盏盏琉璃宫灯。光明如同退潮后缓慢上涨的海水,一点一点,艰难地重新驱散黑暗,照亮一张张惊魂未定、煞白茫然的脸。

水榭中央,空无一人。只有那把被带倒的酸枝木圈椅,还歪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月下独舞。

萧清璃依旧端坐在主位之上。绯红的宫装隐在重新亮起的光影里,明艳依旧。她一只手无意识地紧握着金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曾洞悉一切、睥睨众生的明眸,此刻却定定地望着古星河消失的方向,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波澜。震惊、探究、了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下方。

柳含烟脸色苍白如纸,方才吟出“千古绝唱”时的矜持与光彩荡然无存,只剩下失魂落魄的茫然和一种被彻底碾压的失重感。她精心准备的词句,那曾引动满堂喝彩的珠玉之声,此刻在众人心中,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孩童的呓语,被那场惊天动地的剑舞碾成了齑粉。

卫九郎长舒了一口气,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酒,猛地灌了一大口,脸上担忧未退,却多了一丝复杂难言的感慨。

而那些年轻的贵女们,脸颊上还带着惊悸后的苍白,可当她们的目光投向古星河离去的方向时,眼底却不可抑制地燃起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彩。那光彩混合着震撼、崇拜,还有一种被那极致孤寂与强大深深吸引的迷醉。几位公主更是交头接耳,眼波流转间,尽是异样的神采。

至于席间的王孙公子们,神情则精彩得多。羡慕者有之,那是对超越凡俗力量的向往;嫉恨者更甚,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又无可奈何;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忌惮和无力感。他们引以为傲的家世、才华、风流手段,在那柄青冥剑、在那道月下孤影面前,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话。

“他……”一个坐在角落、年纪尚小的皇子,忍不住扯了扯身边侍读的衣袖,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颤抖,“他不是在舞剑……他是在……斩断什么吗?”童言无忌,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让周围听到的人心头猛地一震。

斩断什么?斩断这满堂的虚与委蛇?斩断这京城的浮华枷锁?还是斩断那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异乡孤寂?无人能答。只有那一声冰冷的“锵啷”归鞘之音,和那决然离去的脚步声,依旧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反复回荡,震得心神摇曳,久久无法平息。

长夜未尽,但这座水榭,这座公主府邸,乃至整个沉睡的京城,都已被一道青色的剑光,无声地、彻底地惊醒了。

翌日,整个帝都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都在沸反盈天地议论着同一个话题。贩夫走卒、士子官员、深闺女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听说了吗?昨晚长公主府上,出大事了!”

“可是那‘千古第一词’?”

“呸!词算什么!”说话的人激动地唾沫横飞,双眼放光,“是剑!是那把青冥剑!是那位凉州来的古公子!”

“月下剑舞!古星河的老天爷,据说是柳小姐的词刚被捧上天,那位就拔剑了!一剑,就一剑!满园子的琉璃灯,几百盏啊!瞬间全灭了!那场面……”

“何止灭灯!”另一个插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敬畏,“我有个朋友他姨母家的表弟就在府上当差,他说,当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听见那剑归鞘的一声‘锵啷’!像打在心尖上!所有人魂儿都吓飞了!”

“说是舞剑的时候,剑光里能看到黄沙漫天的凉州城!”有人说得神乎其神,引得周围一片倒吸冷气。

“鬼谷传人……果然名不虚传!青冥一出,谁与争锋?柳小姐的词再好,终究是人间笔墨。那位古公子的剑……怕是直通幽冥,撼动天心了!”一个老学究模样的文士捻着胡须,摇头晃脑,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撼与叹服。

“青冥一舞动帝京”!

这七个字,如同长了翅膀,带着昨夜月下的寒光与惊心动魄的寂静,一日之间便成了京城最滚烫的烙印,深深刻进了这座古老帝都的记忆里。那场月下的孤舞,那吞噬一切光明的刹那,那声冰冷的归鞘之音,已不再是昨夜的一场宴席插曲。

它成了一个传说。一个关于孤寂、关于力量、关于在极致黑暗中绽放又归于沉寂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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