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路,比想象中更加艰难。瘦马虽有些耐力,但驮着两人长途跋涉,加上草料不足,日渐消瘦。古星河和雪柠的干粮早已耗尽,那点微薄的铜钱也在途径一个小镇时换成了最便宜的杂粮饼和喂马的豆渣,支撑不了几天。
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们的意志和体力。雪柠原本红润的小脸失去了血色,嘴唇干裂,走路都有些发飘,更多时候只能无力地趴在马背上。古星河沉默地牵着马,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深陷的眼窝和愈发苍白的脸色,无声地诉说着身体的极限。断裂的经脉在饥饿和疲惫的双重折磨下,如同被点燃的枯枝,灼痛感一阵阵袭来。
这天中午,他们终于挣扎着靠近了一座依山而建、略显混乱的城镇。镇口飘扬着一面黑底绣着狰狞虎头的旗帜——那是本地最大帮派“黑虎帮”的标志。镇子不大,却透着一股草莽的喧嚣,街道两旁多是些铁匠铺、骡马行和简陋的饭铺,行人大多带着刀剑,眼神或凶悍或警惕。
空气中飘来一阵诱人的、混合着麦香的热气。古星河循着味道望去,只见黑虎帮那气派的朱漆大门斜对面,支着个简陋的棚子。棚子下摆着几张条凳,几个帮派杂役模样的人正懒散地坐着,大口啃着白花花的馒头,喝着热腾腾的菜汤。旁边立着一块破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招杂役,管饭。
此刻正是分发午饭的时候。一个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粗壮汉子,正不耐烦地将一个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扔给排队等候的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汉子。那些汉子拿到馒头,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噎得直翻白眼也舍不得停下。
雪柠的目光,瞬间就被那些白花花的馒头牢牢吸住了。她的小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咕噜噜”一阵响亮的哀鸣。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渴望,那是一种被饥饿折磨到极致后,对食物最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向往。她甚至无意识地牵着哥哥的衣角,往前挪了一小步。
古星河的心猛地一揪。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何曾让妹妹受过这样的苦?看着雪柠那直勾勾盯着馒头、几乎要溢出来的渴望眼神,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尖锐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那个分发馒头的小头目注意到了他们。这人尖嘴猴腮,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透着刻薄和淫邪。他先是扫了一眼古星河——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穿着破旧短褐,牵着匹瘦骨嶙峋的马,一副落魄潦倒的穷酸样,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鄙夷。但当他的目光落在古星河身后的张雪柠身上时,那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张雪柠虽然脸上布满灰尘,可依旧挡不住那倾城的容颜,那人贪婪地在她苍白却难掩清丽的小脸上、纤细的身段上反复逡巡,嘴角咧开一个令人作呕的淫笑。
“哟呵!哪来的小美人儿?饿坏了吧?”小头目舔了舔嘴唇,捏着一个白馒头,故意在雪柠面前晃了晃,馒头的热气混着他身上的汗臭扑面而来,“想吃吗?叫声好哥哥,这馒头就给你,管够!”
雪柠被他猥琐的目光和话语吓得小脸更白,慌忙躲到古星河身后,小手紧紧抓住哥哥的胳膊,身体微微颤抖。
“啧啧,还害羞了?”小头目更来劲了,往前凑了一步,三角眼里的淫光几乎要化为实质,“跟着这么个痨病鬼哥哥有什么出息?不如跟了哥哥我,进了黑虎帮,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这细皮嫩肉的…”说着,竟伸手想去摸雪柠的脸!
就在他那肮脏的手指即将碰到雪柠脸颊的前一刹那——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古星河动了!没有一丝征兆!他猛地一个侧身,将雪柠完全护在身后,同时那只握缰绳的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打人,而是狠狠一掌拍在支撑着馒头摊的破旧条案边缘!
那看似随意的一拍,角度刁钻,力量爆发得极其精准,正打在条案最不受力的支点上!
轰隆!
整个条案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四分五裂!上面堆叠的几十个白花花的馒头、盛满菜汤的大木盆、碗筷杂物,稀里哗啦地飞溅开来,滚烫的菜汤泼了小头目一头一身,馒头滚落一地,沾满了泥污!
“啊——!烫死老子了!”小头目猝不及防,被滚烫的菜汤烫得嗷嗷惨叫,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身上的污渍,狼狈不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那几个排队等饭的杂役愣住了,旁边啃馒头的帮众也愣住了。
“妈的!敢在虎爷头上动土!活腻歪了!”小头目反应过来,暴跳如雷,指着古星河,尖声嘶吼,“给我打死他!连那个小娘皮一起抓起来!”
呼啦一下!旁边棚子里坐着的、以及闻声从门内冲出来的十几个黑虎帮帮众,瞬间将古星河和雪柠团团围住!这些人个个膀大腰圆,手持棍棒短刀,脸上带着狞笑,眼神凶狠。
“哥!”雪柠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古星河的腰,眼泪汹涌而出。
古星河一把将雪柠按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如同最坚固的盾牌,将她死死地护在身下!他弓起背,双臂交叉护住头部和雪柠的后颈,眼神冰冷如铁,做好了承受一切打击的准备!他清楚,以他现在的状态,反抗只是徒增羞辱,唯有护住雪柠,是唯一的执念!
“给我打!往死里打!”小头目捂着脸,气急败坏地咆哮。
棍棒、拳脚,如同狂风暴雨般落下!沉重的木棍狠狠砸在古星河的背上、肩上、手臂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坚硬的皮靴踹在他的腰腹、腿上!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的头上、脸上!
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古星河!断裂的经脉在重击下发出无声的哀鸣,旧伤被狠狠撕裂!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每一次重击都让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一下,但他护住雪柠的姿势却纹丝不动!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惊涛骇浪的冲击!
“哥——不要打哥哥!不要打了!求求你们!”雪柠在他身下撕心裂肺地哭喊,小小的身体被哥哥紧紧护住,只能感觉到哥哥身体剧烈的震动和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这比打在她自己身上还要痛上千百倍!
“住手!”
就在古星河的意识即将被剧痛和黑暗吞噬的边缘,一个清亮、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陡然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瞬间压过了场中的喧嚣和打骂!
棍棒拳脚骤然一停。
只见黑虎帮那朱漆大门内,一个身着火红劲装的少女正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她约莫二十岁年纪,身材高挑匀称,一头乌黑的长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随着她的步伐在脑后飞扬。她的五官明丽,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眼神锐利如刀,此刻正含着薄怒扫视着混乱的现场。她腰间悬着一柄样式简洁却寒光凛冽的长剑,更添几分飒爽。
“大…大小姐!”那小头目和一众帮众看清来人,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嚣张气焰瞬间熄灭,慌忙躬身行礼,脸上露出惶恐之色。
被称作“大小姐”的红衣少女没有理会他们,目光直接落在了被围殴的中心——那个即使被打得蜷缩在地、口鼻溢血、衣衫破碎,却依旧如同磐石般死死护住身下女孩的男人身上。他露出的半边脸上满是血污和青紫,但那紧闭的唇线,那即使在剧痛中依旧透着不屈和冰冷杀意的眼神,却让红衣少女心头莫名一震。
她再看向被他护在身下、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的少女,那张梨花带雨、纯净无瑕的小脸,更是让她眉头紧蹙。
“怎么回事?”红衣少女声音冰冷,带着质问。
“回…回大小姐!”小头目连忙上前,指着古星河,颠倒黑白,“是这小子!他…他故意掀翻了咱们的馒头摊,还出言不逊!小的们这才…”
“闭嘴!”红衣少女厉声打断,眼神如刀锋般刮过小头目,又扫过地上那些沾满泥污的馒头和一片狼藉,“我眼睛没瞎!一群人打一个,还下这么重的手!黑虎帮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她走到古星河身边,蹲下身。古星河警惕地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身体依旧保持着防御的姿态,护着雪柠。
红衣少女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眼睛,心中那丝异样的感觉更浓了。她放缓了语气:“你没事吧?还能起来吗?”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下还在啜泣的雪柠身上,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小妹妹,别怕,没事了。”
雪柠从哥哥的臂弯里怯生生地抬起泪眼婆娑的小脸,看到红衣少女明亮而带着善意的眼睛,恐惧才稍稍减退,但依旧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襟。
古星河强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喉头滚动,咽下涌上来的血沫,挣扎着想撑起身子。红衣少女见状,伸出手想扶他一把,却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他咬着牙,凭借着一股惊人的意志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同时将雪柠也拉了起来,护在身后。尽管身形不稳,尽管嘴角还在淌血,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红衣少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她站起身,对着那群噤若寒蝉的帮众冷声道:“把这里收拾干净!今天的事,回头再跟你们算账!”她转而看向古星河兄妹,语气不容拒绝:“你们两个,跟我进来。”
黑虎帮内堂偏厅的一间厢房里,弥漫着淡淡的金疮药味道。桌上摆着几碟还冒着热气的简单饭菜:一盘白面馒头,一碟酱菜,一碗飘着油花的青菜汤。食物的香气对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
雪柠坐在桌边,看着那些白花花的馒头,小肚子又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但她强忍着,小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大眼睛不安地瞟着坐在对面的红衣少女和站在一旁、脸色依旧苍白却坚持不肯坐下的哥哥。
“吃吧,别客气。”红衣少女,黑虎帮帮主陆千啸的独女陆红缨,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语气尽量温和,“饿坏了吧?”
雪柠又看了一眼哥哥。古星河沉默地点了点头。
得到许可,雪柠再也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馒头,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咬了起来。馒头松软香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她幸福得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像沾着露水的小草。
“慢点吃,别噎着。”陆红缨看着雪柠那纯净无邪、因食物而满足的样子,冰冷的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顺手给她倒了碗汤。
“谢谢姐姐!”雪柠嘴里塞着馒头,含糊不清地道谢,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姐姐你真好!你穿红衣服真好看,像…像画里的仙女!”她天真烂漫地赞美着。
陆红缨被她逗笑了,这直白的赞美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也冲淡了些许厅内的凝重气氛:“小嘴真甜。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雪柠!”雪柠咽下馒头,声音清脆,“这是我哥哥,古星河!”
“古星河…”陆红缨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沉默地站在窗边阴影里的男人。他背对着她们,身形单薄,衣衫破碎处露出下面青紫交加的伤痕,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他似乎在警惕地观察着窗外的动静,又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你们怎么会惹上外面那些人?”陆红缨问道。
雪柠闻言,小脸垮了下来,带着委屈和愤怒,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他们如何饿极了看到馒头,那个坏人如何用言语调戏她还想动手动脚,哥哥为了保护她才掀翻了桌子…小姑娘口齿伶俐,说到哥哥被打时,眼圈又红了。
陆红缨越听脸色越沉,眼中寒光闪烁。她早知外面那些帮众欺软怕硬,但没想到如此下作。她看向古星河背影的目光,多了几分理解,也多了几分探究。一个带着妹妹、看似落魄虚弱的男人,在那种情况下爆发的决绝和之后承受围殴时展现出的惊人意志力,都绝非寻常流民可比。
“对不起,是我们帮派管教不严,让你们受委屈了。”陆红缨诚恳地对雪柠说道,也对着古星河的背影说。
古星河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肩膀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姐姐,你是这里的大小姐吗?你好厉害!一句话他们就都怕你!”雪柠吃饱了,精神恢复了些,又恢复了好奇宝宝的本性,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陆红缨腰间的长剑,“姐姐,你会武功吗?我哥哥以前也…呜…”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古星河一声压抑的咳嗽打断。他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了雪柠一眼,带着一丝警告。
雪柠立刻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连忙捂住小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陆红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疑窦更深。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会一点防身的功夫罢了。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古星河沉默了一下,声音沙哑低沉:“养好伤,就走。”他不想和任何帮派扯上关系,尤其是现在。
“你们伤得不轻,尤其是你,”陆红缨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嘴角未干的血迹,“外面兵荒马乱,带着个小姑娘,又能去哪里?不如暂时在这里养几天伤,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总比在外面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强。”她看着雪柠那张纯净的小脸,补充道,“放心,有我看着,没人敢再欺负你们。”
雪柠闻言,眼中立刻流露出希冀的光芒,眼巴巴地看向哥哥。她太累了,太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
古星河看着妹妹眼中的渴望,又看了看陆红缨。这个少女帮主虽然年轻,但行事果断,眼神清正,刚才也的确出手相助。眼下他们身无分文,伤痕累累,古星河自己尚能硬撑,但雪柠……他不能让她再跟着自己露宿荒野,担惊受怕。
沉默良久,他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陆红缨松了口气,露出一抹笑容:“那好,我让人给你们安排个清净的住处。”她站起身,目光再次掠过古星河那双深不见底、藏着太多秘密的眼睛。这兄妹俩,绝非池中之物。这小小的黑虎帮,或许只是他们江湖路上短暂的一站,但陆红缨隐隐感觉,这个叫古星河的男人身上,有种让她无法忽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