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赛伦轻声重复着,眸中冷然无波。“我连见都没见过他。”
“何谈敌人?”
他低头从袖中掏出手绢轻轻擦拭着枪口,神态满是不以为然。维恩将枪握在手中,手指扣在扳机上,随意的转动起来,戏笑道。“对你个人来说自然不是。”
“但对于你的家族而言。你与他可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维恩站在原地,看着他抬起头来,血红的眼眸隐隐闪着诧异的光,似有几分触动。
“您可知首相为何要将您藏在此处?”维恩收起脸上的笑容,声线变得郑重起来。
“正是因为这份恩怨的执念,和与仇敌一较高下的决心。”
“早在德兰卡被攻下之初,夜利公爵亲自去与首相谈判那日,二人便向对方下了战书。虽然只是口头宣战,但各自都有了准备。”
维恩淡淡道,不由得轻轻摇头。
记忆中,在菲斯特洛侯爵即将要签下割让书时,夜利从科鼎城连夜赶来,带着一百名骑士前往王宫向国王提出异议,但在二人还在争议之际,首相便带着军队从德兰卡返回,并准备向国王呈上已经签好的文书。
在准备进宫觐见之前,赛卡遣人到行宫请他到府上候着,维恩便在管家的安排下在首相府的书房待命,但等了将近三个小时也不见首相召见。向管家打听才知首相和公爵在王宫大殿中相遇,赛卡首相便请夜利公爵到府上作客,此刻正在客厅里。
早已听说二人是全然对立的关系,尤其还有私仇,他实在很难想象这两人把酒言欢的样子。
出于好奇和玩味的心理,维恩便佯装作怒,飞身一掌击中管家的后颈,趁他昏迷时溜了出去。因近期多次出入首相府,维恩轻车熟路便来到了通往客厅的门口,却不敢伸头,躲在墙的后面静静的听着。
耳边交错着两个男子的声音,一个低沉雄浑,一个温和严肃,你来我往,进退相交,却都带着凌厉的杀气。几分钟后,二人的声音静了下来,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而后便听见那个陌生的温润的声线,说出这么一句。“既是如此。”
“来日方长。”在语气中,他确定了这是夜利公爵的发言。
“总有一天。”公爵的声音低沉决绝,落在耳畔仿佛水中击石。“你会因此付出代价的。”
“我很期待。”几秒后,响起首相哈哈的长笑,拍着手掌的声音夹杂着笑声,似是在看戏一般。“但愿公爵大人。”
他的声音停顿一下,才补充道。“不会让我失望。”
而后客厅里便没有了人声,两分钟后,传来了首相送客的命令以及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谈话到此结束。
虽然最后依旧被首相问了责,但这段记忆,总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
“所以。”密室里,维恩停下手中把玩着枪支的动作,转手将枪扣回腰间。
“作为他们各自的后代即继承人,你们怎么可能不是敌人呢?”
“那又如何?”赛伦沉着眸,将枪从手中飞起,旋转着扣在腰间。“我依旧不识他。”
“若只是因此便要与我为敌。”赛伦抬眸看了维恩一眼,闭眼按下耳边的机关。
“也要看他是否可堪。”
维恩不再说话,冷眼看着他的双眸处覆上一层灰色的屏障。他走到桌前,从座椅上掀起白色的斗篷,撩起帽子罩在头顶。见他收拾得差不多了,维恩走上前向他递上一张面具,是丑陋鬼怪的图样。
“既然有了修罗名号,何不装得更像一点。”维恩玩味的笑笑,盯着他冷得让人战栗的眼眸,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庞。“也许,会有不一样的奇效呢。”
与他对视片刻,赛伦垂眸接过面具,脑海中不断闪现着那些在他面前倒下的将士们的鲜血,和那此起彼伏,凄厉绝望的惨叫声。他闭上眼,双手握住面具,罩在了脸上。
反正对于他而言,是真是假,是美是丑,都是一样的,不过是想要别人看见的东西。他从来不在乎自己喜欢什么。衣食住行也好,身份地位也好,都是父亲一手为他置办的。他看不见自己,也没有自己。
但某一天,当他的身边出现一个所谓的教父时,好像有了些许的改变。那个性格随和又总有些奇思怪想的中年大叔,年纪轻轻便几乎没有了头发,滑稽又特别。
与他相识的那天,是在两年前,自己正在府中的庭院练习射靶时,父亲带着这个人来到他身边,对自己介绍道。“这是班克利。”
“以后,便是你的教父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眸看了两位大人几分钟,然后又重新对着靶子射了起来。赛卡正要发作,班克利连忙主动走到他面前,对他关心几句后,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封面上写着,《发明家笔录》。
“这是我的日记。”见他眼神疑惑地看着自己,班克利挠挠头尴尬的笑笑。“既然以后就是你的教父了,我也不知道能教你些什么,就把我从小到大的所见所感,整理成书给你看看吧。”
“就当是见面礼了。”他犹豫着,缓缓抬手接过书,班克利的脸上随即开心的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希望能对你有帮助哦。”
真是个奇怪的人。回到房间,他将书放在桌上,正准备离开时,脑海中却不断显现班克利那腼腆又真诚的笑容。不禁转头看看书,盯着封面上的字,片刻后走回桌前坐在位置上,翻开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他渐渐入了迷,甚至就连到了平时规定的饭点,都没有按时下楼,被父亲罚了一顿饿,但心里,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从那以后,他莫名的爱上了看书,平日里原本麻木不仁的文字和背诵,成为了一个个生动有趣有形象的画面。正因当时看书是班克利以第一人称写的,他每每都能将自己代入其中,甚至就连在学习兵书时,他也感觉自己是身在战场一般,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阅读。是教父教给他的,第一个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他静静的想着,转身从石板的床上拿起书,整齐的摆放在桌上。维恩见他似乎有些魂不守舍,抬手看看腕上的手表,走到墙边轻轻一叩,恒温板瞬间移动,露出一条路道。
“时间差不多了。”
维恩转头对赛伦躬身行礼。“请您随我离开吧。”
就在这时,原先入口的石门开始往下移动,发出刺耳的响声。见赛伦依旧站在桌前沉默着,维恩不禁泛起一丝无奈的微笑,轻声道。“若不出所料。”
“应该没必要再回来了。”
莱特宫里,经索菲希勒那一番表白,夜利一早便离开宫中,前往贵族党的办事处处理有关舆论的影响。
待公爵离开,卡洛伊斯来到夜昂的寝室,一进门便见他衣冠整齐的坐在书桌前,看着屏幕上一个个突如其来的祝福,宝蓝的双眸平静而冷淡,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不适。
“小少主。”卡洛伊斯微微抬手示意让女仆们下去,靠在门边调笑道。“你可真是招蜂引蝶啊。”
“这就是你想要的反应吗?”
回想起昨日他有意在莉可面前的表现,卡洛伊斯无奈的摇摇头。早就看出,以他冷漠薄情的性格,绝对不会对一个女孩一见钟情,更别提还是维恩的未婚妻。夜昂没有答话,轻轻叩击着桌面,眼眸低垂。
“那个人如何反应?”
夜昂身着荷叶边的白色衬衫,缓缓靠在椅背上,抬头对着天花板微微阖眸,冷声问道。
“能这般放肆,绝不是她一人所为。”
“维恩那边没什么,只是说了一句,静观其变。”卡洛伊斯摊开手,叹着气朝他走过来,稍微停顿一下又道。
“不过维亚那边,好像有点失控。”
“什么?”夜昂闻言微微一愣,睁眼不明的盯着卡洛伊斯。教父笑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无奈的深吸口气。
“昨天我有意劝过他了,但他始终要你向他说明缘由,否则便不肯和你交心。”
“交心?”夜昂启唇重复道,唇角微微勾起,淡淡道。
“我从未想过和他交心。”
“他是个谨慎的人。”夜昂从座位上站起身,转身走到落地窗前,露台上的风吹起两边的帷帐,银灰的长发在颊上拂过,日光照在他的身上,却未有丝毫暖意。
“自然不会轻易服从。”
“服从。”卡洛伊斯被这两个字堵得一阵难受,紧盯着夜昂的背影,回想起夜利在继承爵位那天晚上自己正准备上前拥抱好友时,被他推开并斥责的画面,不由的紧紧握拳。
“是啊。”卡洛伊斯冷笑着,从沙发上猛然起身,语气透着失望与嘲讽。
“少主的眼中只有权与仇,从来都不在乎别人的心意吧。”
“既然如此。”听出教父语中的不满,夜昂不禁蹙眉,微微偏头瞪着他,眸中带着警告。卡洛伊斯朝他走来,轻轻拍着手掌,眼神轻蔑。
“你何必费心去向他们示好呢?”
“直接打断他的腿,让维亚一辈子留在这。或者直接让你父亲去和莉可订婚书不就好了吗?”
他的语气分明带着怨气。夜昂闭着眼忍下心中的怒意,猛然转身抬起手腕按下表上的控制器。
一道蓝光从屏上以秒的速度闪现,在两人相隔的中间形成巨大的冲力,一瞬间将卡洛伊斯击退到墙边。夜昂站在原地冷眼看着教父踉跄的身形,见他表现出震惊的脸色,轻轻摇摇头。
“我说的服从,是自愿服从。朋友也好君臣也罢。”
夜昂眸中泛冷,反手在教父面前握拳,眼中透着决然的信心,盯着教父的眼睛抬步向他走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若信一个人,便会将后背完全交予他。若不信一个人,便连君臣也做不成。”
夜昂的语气沉稳严肃,身形直立着看向他。他的仪态很好,身姿翩然仿佛是资深的舞者,一举一动都带着风度和柔情。夜昂走到他身前,将手附在胸前微微向教父鞠了一躬。
“我认为的好与坏,不是真心与假意。”
夜昂垂着眸,薄唇微抿,轻声道。“而是,尽力保全。”
“所以。”卡洛伊斯蹙着眉,不断的摇着头。“你真的不打算澄清?不打算放手?”
“嗯。”夜昂确定的点点头,唇角泛起一丝自信的微笑。“这是最好的选择。”
“反正。”夜昂抬起头转身走到衣架前,取下披风披在身上,紫金色的锦布被他银灰的长发衬得更为鲜亮,在窗外日光的投射下分外耀眼。
“也是她的选择。”
“那维亚呢?”卡洛伊斯见他正要往门外走去,站起身在他的身后道。“你打算将他留在这里多久?”
“三个月。”
夜昂站定脚步,默默抬表看了看时间,已是早上八点了。
“三个月后,无论他是否肯听话,我都会放他回家。”夜昂垂着眸,眼中隐隐带着期许。
“若他愿意和我并肩,自然会回来。”
“并肩?”卡洛伊斯纳闷的皱皱眉,心中顿感疑惑。“你要带他做什么?”
“前段时间,从王城传来了消息。”
夜昂转过身,走到书桌前,对着屏幕一番操作后,轻拍案面。一瞬间,室内的灯全部关闭,唯有露台处透射的日光照亮门口,桌前的白色墙壁上投影出一张张图片,是一座建筑各方位的布局图。“之前约定的学院即将建成了。”
“初步的设置也已经配好了,学院名“科齐”,而校长......”
夜昂将图片滚动放映着,低垂的眼眸突然抬起,冷冷看了卡洛伊斯一眼,声音带着些许凉意。
“是个名为班克利的科技人员。”
“若如你所说的。”
夜昂眸中一厉,将一张照片打在墙上。一个中年微微发胖的男子,头发稀疏甚至有些地中海,脸上挂着腼腆又谦虚的笑容。夜昂站在控制台前盯着卡洛伊斯眷恋又忐忑的眼神,微微蹙眉。
“这就是你哥哥吧。”
“这些资料都是从何而来?”卡洛伊斯有些失神,不知所措的看向夜昂。夜昂坐回位置上,反手轻轻一扬。“自然是父亲向我传送的。”
“至于为什么让班克利成为院长。”夜昂摇摇头,眼眸中冷意未消,却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我并不是很在意。”
“不过我想这个信息应该让你知道。”夜昂垂下眸,再次抬手拍在案上,图片即刻在墙上消失,室内的灯光重新亮起,眼前顿时一片通明。卡洛伊斯随即闭眼适应着光线,耳中响起他淡漠的声线。
“毕竟,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你是想要我和你一起去吗?”看来又是夜利有意对自己设防,卡洛伊斯的眼中难掩失落与无奈。想不到父亲刻意回避的事情,此刻却被儿子当作筹码摆在他面前。夜昂轻笑着,微微颔首。
“算上课程的设置以及教学设备和人员的配置。”夜昂低着头,手指翻看着面前的资料。
“基本确定在四年后入学。”
“班克利正是这次学院计划的总负责人。”
卡洛伊斯无奈的叹口气。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多做隐瞒。“一年前我和他通话的时候,就已经得知。”
“既是如此。”夜昂微笑着,抬手合上屏幕。“近期你要和他多联系才行。”
“最好可以得到真正入学的时间。”
夜昂盯着卡洛伊斯的眼眸,站起身来。“我才好做安排。”
“这么说。”结合刚刚的话题,卡洛伊斯眉峰微微一扬。
“你是打算让维亚和你一起上学吗?”
夜昂不答话,眼神却透着决绝的肯定。卡洛伊斯摇着头,无奈的长叹一声,提醒道。
“可你要知道,所有的入学者都是要经过家族认定的。尤其是贵族,若不是被公认的钦定继承人,是没有入学及选举的资格的。”
“所以说。”夜昂眼眸微微眯起,唇角上扬勾起一丝浅笑,淡薄而深沉。“我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他。”
“若他甘意做弃子,我就纯当是个玩笑。”
“若他愿意与我同行。”
夜昂收起笑容,宝蓝的双眸突然圆睁,眼中尽是认真的坚定,隐隐闪过热血与豪情。
“我便带他。君临天下。”